活下去,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把狼崽子的野性给掰回来。
然而第二天醒过来,他却第一眼看见了天使,那么小的孩子,只有四五岁大,也许更小,坐在地上自己玩着什么东西,温和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身上,小孩软软的头发乖乖地贴着脖子,不是很黑,像是棕色,一回头看见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皮肤白得像是透明一样。
何景明揉揉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
那孩子听见声音,摇摇晃晃地冲他走过来,小脸上带着那么一个让人感觉不真实的好看的笑容,向他伸出手来,奶声奶气地叫:“大哥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双小手伸过来,何景明却往后一缩躲开了,那一刻他怕了,他原来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怕的,那些东西都是可以征服的,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只要你比任何人都强……可是这个时候,他看着自己长满了冻疮的粗糙的手,却突然怕了那小天使的触碰,就像是怕蹭脏了那纯白的小东西。
有生以来第一次,何景明明白了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饮狐,饮狐……
直到那次他替李办事,出门出了小半年回来以后。
一开门,饮狐突然猝不及防地从旁边扑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笑得仍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拉长成好看的形状,有着少年特有的清瘦,恣意的眉目如画,半卷起的袖子下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的线条,可是皮肤却白皙得像个女孩。
他那小弟弟真是长大了,身手已经好到突然扑过来自己也避无可避的地步。何景明闻到他身上那极清浅的香味,头一次在饮狐说话的时候晃了神。
第二天清晨,他猛地惊醒过来,触到被褥上的濡湿,想起梦中让人口干舌燥的旖旎情景,心跳得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何景明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一开始是怕、恐惧,随后慢慢平静下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的东西何景明从来都手段直接地去抢,去争取,可这一次,他突然不确定了。
他喜欢饮狐毫无芥蒂的亲近,没心没肺的傻笑,喜欢他眉宇之间没有半点阴霾,干脆利落,放肆骄狂的样子。何景明想,饮狐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能等待,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慢慢地成长起来,耐心的……或者就这样一辈子只看着他,也很幸福了。
可是偏偏那个叫木莲的女孩子出现了。那女孩平凡无奇,悄悄巧巧的,不爱言语,可她吸引饮狐。何景明从未见过饮狐那样魂不守舍的样子,他那美好少年情窦初开,五官生动得仿佛吸够了天地灵气,笼着某种清浅的光泽——可是何景明每一想到那样的那样的神情,那样的笑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哪怕他得知那个女孩有可能是他的亲生妹妹,他也发现自己越来越压不下自己那几乎灭顶的杀意。
如堕魔障。
父亲说,一个人疯了的表现,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及,而伸手。当年那个小狼崽子何景明,终于为了这么一个人而明白了人心人性,也终于为了这么一个人,里里外外将自己输了个干净。
可是父亲不久就不在了,饮狐一夜之间长大成人,耀眼得让人不敢逼视,何景明总是念及父亲的话,于是他退开,他想眼不见心不挂,这样疏远着饮狐,也许有一天,就能放下了——直到饮狐找上门来,不过是为了为他们的父亲报仇。
他知道父亲对他有恩,可是这恩义中间总让他觉得有些不那么美好的东西在里面,这么多年以来,也许自己就真的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对那男人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可是那是饮狐想做的事情。
他看着那孩子隐忍三年,然后狠辣一击必中,杀性渐重……再也找不回十五六岁时候那样仿佛浑身都发着光的单纯少年的样子。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和父亲都那么器重这个孩子。
然而这样的饮狐也越来越吸引他,心里就像崩了一根弦,时间长了,总是要断的。
直到饮狐抱着少女的尸体,一步一步走远的时候,何景明才发现自己又一次怕了,他远远地望着那背影,那仿佛一瞬间被巨大的悲伤压垮的背影,他发现自己从未在意过那血浓于水的少女,满眼满心的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么一个人,却离他越来越远的人。
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慌,心里好像有那么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你就要失去他了,就要失去他了……
于是做了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把饮狐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笼子里,整整三年。每天看着那人眉眼间好像千年寒冰一样的冷意,每天每时,每分每秒。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那天他盛怒之下,借着三分酒意,把在药物的控制下手足无力的男子压在墙壁上,狠狠地捏起他的下巴,抵死掠夺,啃噬着他的唇舌,满口的血腥味。靠的那么近,可是心里那么绝望。何景明摸索着扯掉安饮狐的衣服,再结实的布料也在他这一扯中撕裂了开,裂帛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然后他看见了饮狐的眼睛——
从始至终清明得近乎冰冷,那么看着他,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就像把对方当成死物……把自己也当成了死物。
心里突然就黯然成了伤,抱着那人衣衫不整的身体,越来越紧越来越冷……
何景明想,那大概是他记得的,最亲近饮狐的一次了。狐的爪牙也是很锋利的,不过每每藏在心里不露出来,那以后不久,他就再也没见过那人的踪迹,直到十年之后。
直到十年后……
何景明死死地按住不停地往外流血的伤口,看着醉蛇难以置信的样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手来,哑声说:“你……你……敢伤害……敢伤害……”
“没人要伤害饮狐,你……”醉蛇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猛地回过头去,“你他妈的!谁让你……医生呢?!”
“老大,这人不能再活着。”
“去你妈的,我说……”
“老大,这人不能再活着。”
醉蛇转过身去,想扶起身体慢慢滑下去的何景明,被垂死的人一把挥开了:“你敢……敢……害饮狐……我做鬼……也……不……”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急剧地带走他身体里的温度,视线慢慢昏暗下去,何景明直直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他好像听见一个细细糯糯的孩子的声音,像多年前一样,在不远的地方轻轻地叫着“景明哥哥”。
何景明拼命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那人,可是光明渐渐抛弃了他。
他想,自己再也不能守护那个美好的孩子了……不过也许,那个人已经足够强大,再也不需要他的景明哥哥了。
饮狐……饮狐……饮狐……
有些事情,只有已经死者才知道,只有死者才在乎,只有死者才记得。
第九十章 番外三
安捷坐在床边伸了个懒腰,骨节清脆地“嘎嘣嘎嘣”响了几声,他轻轻地皱了下眉,低下头去,敲打着自己的肩背,屋外严寒肆虐,大西北风刮得窗户框乱响,玻璃角上冻起好看的冰花,视野不那么分明,白茫茫的一片。
他皱皱鼻子:“这么大冷天的让我亲自去接,牌儿倒大。”
旁边有人笑了一声,莫匆从被子里露出头来,一翻身抱住他,也不睁眼,撒娇似的蹭蹭,含含糊糊地说:“不去就不去,让那俩孙子在飞机场冻会再说……先给我亲一口,呃!”
安捷一个暴栗降落在莫匆的脑袋上:“滚蛋,起来收拾,下午小瑾她们还过来呢,把饺子先包好了,等她们来了就能煮。”
提起这俩妹妹莫匆就皱眉,慢腾腾地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小瑾来,小瑜呢?”
“昨天打电话来了,说最近忙,等十五有空再回来。”
莫匆郁闷地把头埋进手里,嘀咕:“也不知道她整天都忙什么,那么大岁数了,我妹夫的影子还没看见半个呢……愁啊,我是管不了她了。”
安捷笑了,挑起眉看了他一眼:“上梁不正下梁歪,就你还好意思说管别人,你个兔崽……”
他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脱口了,脱口一个“兔崽子”,这词儿一直以来都高居“莫匆禁忌词汇”的榜首,自从安捷种种隐瞒,大沙漠之后两个人差点生离死别,莫匆就听不得这三个字了。安捷知道理亏,没事也就把这个口头禅给改了,这时一不提防突然冒出两个字来,骤然觉得周围的气温好像下降了好几度,他干笑一声,把最后一个字给吞了回去:“那什么……我打个电话,看看醉蛇和十五那两个祸害上飞机了没……”
安捷跳起来就闪,莫匆却动作比他还快,在他没站起来之前就扣住他的肩膀,安捷飞快地侧过身,往旁边一步滑出一尺多,颇有点滑不溜手的架势。莫匆狞笑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扑过去,占尽地利优势,手臂狠狠地勾住安捷的脖子,借着高度压在他的肩膀上。
重力的作用下安捷逃跑的路径被镇压了,接着莫匆空出一只手来勒住他的腰,手臂上坚硬的肌肉好像铁打的似的,安捷脖子上最脆弱的地方被勾住,好比小猫被捏起了后颈,不敢乱动,只能微微仰起头来,嬉笑着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不说了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喂!”
莫匆猛地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摔到床上,床垫软得能让人深深地陷进去,还要弹上一下,倒也不疼,莫匆一只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腿别住安捷的腿,另一只手撑在他耳边,眼神有些危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谁是兔崽子,嗯?”
安捷无辜地眨眨眼睛,心说这破孩子不是真急了吧:“口误,绝对是口误,毛主席保证。”
莫匆歪起嘴角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拖长了声音,掐着安捷脖子的手轻轻地蹭着安捷的脸,把他脸颊边上一缕软软的头发别到耳朵后,上下磨蹭着,说不出的暧昧:“唔,口误?可我听人说无心之言一般才是真心话。尤其是……”莫匆的手继续往下,指尖划过安捷裸露在外的脖子,极灵巧地解开了他领口的扣子,探进他的衣服,描摹着半遮半掩的温热皮肤,在安捷心脏的地方停顿了一下,感觉到他浅浅的胸口处一下一下的心跳,随后突然在他胸口上掐了一把,“尤其是像某些人一样随时随地满腹算计的狐狸。”
安捷的呼吸乱了一下,立刻炸毛,抓住莫匆的作怪的手的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