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沉默地摇摇头。
严嵩很少向他谏言什么,或许担心自己言多必失,或许秦堪做得足够好不需要别人的建议,然而一旦严嵩开口,他的话总是言中有物。
“惟中何以认为我必须要争这个国公?”秦堪淡淡问道。
“侯爷胸怀大志,但并无野心,下官认为侯爷这两种品质其实是互相冲突的,胸怀大志的人不能没有野心,这种野心并非指谋朝篡位这些大逆之事,而是一个人求名求利的过程……”严嵩笑了笑,尽管如今已是兵部侍郎,但在秦堪面前,他仍有着一丝丝腼腆。
“‘名利’二字听起来俗,向来为文人深恶痛绝,然而侯爷试看满朝上下,那些嘴上对名利嗤之以鼻的文官们,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求名求利?仅仅禁海一事,便可看出文官们何等的自私自利,将名利看得何等重要,他们与浙商闽商勾结一处,把持着私通番国海运的巨利,一旦谁提出开海禁,必然成为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这便是‘名利’二字作祟,文官们钻营名利,侯爷为何钻营不得?为何避而远之?”
秦堪苦笑道:“我如今在朝中什么处境,相信惟中最清楚不过,若说我对国公爵位毫无兴趣未免太过矫情,凡事衡量利弊,晋国公一事在我看来弊大于利,故不愿为,为了区区国公一爵而与满朝臣工结怨,那时我当如何自处?当初刘瑾自己膨胀太甚,自以为可以掌握满朝文武,最后还不是被千刀万剐,我实不愿步刘瑾后尘。”
严嵩眼中露出几分欣赏,道:“侯爷多虑了,刘瑾飞扬跋扈,覆灭是迟早的结局,然而侯爷为人宽容,处处妥协,就算对付朝中文官亦从未赶尽杀绝,你和刘瑾绝不一样,结局亦不一样,侯爷满怀凌云之志,想做的每一件事皆是改变国运气数的大事,志大而位卑,事情可做不好,没有相应的身份,有些事情便寸步难行……”
“一道手令从京师发到地方,后面的署名便直接决定着这件事推行的难易,下面的人拿着手令,国侯的署名和国公的署名,两者之间的态度便完全不一样,如果侯爷的决定跟某个权势人物的决定完全相反,下面的人对国公的身份自然更多了几分掂量,对他们的取舍决定也多了一些分量……”
严嵩说完后,牟斌和丁顺等人纷纷点头附和。
“侯爷,严大人所言不虚,国公之爵的好处,对侯爷而言绝非只多了几百石俸禄,亦非添了几许仪仗。它潜在的好处虽看不见摸不着,但侯爷若登上那个位置,自会明白其中妙处……”牟斌若有深意笑道。
秦堪揉着额头叹道:“此事容我想想再说吧,今日朝会上那些大臣的态度多么激烈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国公的爵位……不好争呐。”
…………
严嵩有事先走,屋子里只剩下了牟斌和丁顺。
秦堪神情肃然道:“二位是否还记得宁王府幕僚陈清元?”
牟斌和丁顺顿时一凛,沉默点头。
这是当初秦堪在南京与东厂的人打架无意中扯出的一桩案子,这桩案子到现在仍只限于屋子里的三个人知道,此事干系太大,没人敢往外说,否则便是跟自己脑袋过不去了。
秦堪缓缓道:“宁王密谋造反这已是确定的事了。那个陈清元被北镇抚司秘密关押了三年,如今看来,他没什么价值了……”
眼中煞气一闪,秦堪扭头道:“丁顺,你把陈清元秘密办了。做得干脆点。”
“是。”
又朝牟斌拱了拱手。对这位当年的老上司,秦堪还是颇为尊重的。
“烦请牟大人安排一下,派出探子赴江西南昌府。这张网咱们也该撒出去了。”
牟斌惊道:“难道宁王造反就在眼前了?”
秦堪冷笑道:“霸州之乱,乱及三省,朝廷出兵弹压,又是钱饷又是军械,一场仗打下来,国库也空了,京营兵马也乏了,再加上刘瑾倒台,焦芳被诛,厂卫大肆清洗阉党。满朝上下人心不稳,朝廷内外空虚,宁王是个极度有野心的人,绝不会把谋朝篡位的机会延续到下一代,这么好的机会他怎能不抓住?”
“侯爷的意思是,宁王如今正在南昌紧锣密鼓准备起事了?”
“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如此了,三省之乱刚刚平定,宁王的信使便将奏疏送进京,除了歌功颂德以外,还给陛下进献无数珍禽奇兽和烟花供其玩乐,所献礼物之丰,远在诸王之上,分明是为了麻痹陛下和朝中诸臣,我们不能不防。”
牟斌起身道:“侯爷放心,下官这就布置人手去南昌暗中查探宁王虚实。”
丁顺道:“侯爷,属下去跟东厂戴义打声招呼,咱们厂卫再次联手,就不信宁王的一举一动能逃出厂卫的手心。”
秦堪目光一闪,若有深意道:“如今咱们锦衣卫与东厂走得很近吗?”
丁顺笑道:“那是自然,东厂掌印太监戴义可是跟咱们同穿一条裤子的,下面的番子怎敢对锦衣卫横眉冷眼?过去厂卫的那些恩怨早就抛去一边,大家亲密得跟亲兄弟似的。”
秦堪沉默许久,摇头叹道:“厂卫太过亲密,不是件好事啊……”
牟斌笑着拱手:“侯爷所见正是下官之所思,厂卫太亲密确实不是好事啊。”
丁顺不解道:“侯爷,这是为何?”
牟斌笑着代秦堪解释道:“永乐十八年,永乐皇帝下旨建东缉事厂,以宫中太监为东厂掌印,永乐皇帝建东厂的本意,最大的原因自是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谋反,因为这件事,永乐皇帝对锦衣卫的忠诚产生了怀疑,觉得外人不如天家家奴忠心,于是东厂应运而生,东厂的职责除了监视百官,刺探消息,缉拿钦犯等等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职责,便是监督和牵制锦衣卫……”
拍了拍丁顺的肩,牟斌笑道:“拉拢,打压,权衡,牵制,这些都是帝王左右平衡之术,皇帝就希望看到厂卫不合,喜欢看到厂卫打成一团,最好打得脑浆子出来,老丁啊,你说咱们如今跟东厂好得同穿一条裤子,哪个皇帝乐意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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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非法圣旨
帝王之术说穿了就是平衡术,在平衡的政局中发展国力,平衡中消除危机,平衡代表着安稳,代表着不出事,成熟的帝王懂得在不出事的前提下满足自己的欲望,权势,女人,国土,千古名声等等。
丁顺大概懂了,但又好像没懂。
“可是……当今陛下不可能……”丁顺欲言又止。
秦堪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些话咱们关上房门自己说说便罢,当今陛下虽还年幼,但不能因为年幼便以为他永远年幼,他终究会长大的,待他长大到已初窥帝王之术的门径,那时再回过头来看看如今厂卫如同蜜里调油的关系,你觉得陛下心里会舒服么?咱们当臣子的不论圣眷多么隆极一时都不能得意忘形,刘瑾便是一个深刻的教训,他犯的最大的错误便是以为陛下不会长大,以为他可以永远像糊弄小孩子一样糊弄陛下,最后终于自取灭亡……”
牟斌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还有几分感慨。
三年前,他亲自下调令将这个来自江南的秀才书生拉进了锦衣卫,从绍兴调到南京,又从南京调到京师,他亲眼看着这个曾经青涩懵懂的年轻人一步步登向高位,甚至有一日将他取而代之,如今更是位极人臣。
手中掌握着滔天的权势,却仍能如此冷静理智,没有被尊贵的身份地位冲昏头脑,没有因手握大权而自我膨胀,仍如当年一样言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牟斌无声地慨叹,这个年轻人能走到如今的地位,不仅仅靠的圣眷啊,若没几分本事,这个位置怎能坐得长久?
丁顺终于明白了秦堪的意思,中间的过程他不怎么懂,不过他听懂了侯爷不太希望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太亲密。像他这种只知杀人放火的杀才,能把话听懂到这个程度,老丁家的列祖列宗一定临时把十八代的智慧全部借给了他。
“侯爷的意思是……咱们从此跟东厂西厂保持距离?”
“不但要保持距离,而且最好发生点冲突……”秦堪笑吟吟地看了丁顺一眼。道:“下次你若见了戴义寻个由头直接大嘴巴抽他。我也没意见。”
丁顺脸颊抽了抽,咧嘴干笑。
人家戴义好歹也是司礼监秉笔兼东厂厂公,丁顺只是个五品镇抚,没事找事一见面抽他一耳光……戴公公多冤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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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倒了。霸州平了。少了刘瑾的掣肘。秦堪要做的事情很多,他要开始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理想。
一封急信发往辽东,秦堪请辽东副总兵叶近泉帮忙。拨出一部分将士采伐辽东巨木,巨木运往天津打造海船。
海船分很多类,秦堪要打造的不仅仅是运输货物的商船,更多的是能够用来战斗的战舰,当初郑和下西洋时留下的造船图纸以及航海资料被刘大夏一把火烧干净了,现在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做起,招募民间仅存的造船工匠便是重中之重。
自郑和七下西洋以后,朝廷下了禁海令,片舢不得下海,曾经辉煌一时的宝船福船工艺便从此失传,禁了海,水军自然更无用处,于是也被裁撤了。数千里长的海境线由于没有大明水军的保护,此消彼长之下,倭寇便猖狂起来,经常乘船来大明烧杀掳掠,时人畏之如虎。
当然,这也跟日本如今的战局有关,如今日本正处于战乱时期,日本皇室的权力被完全架空,众多诸侯混战一团,许多战败的日本武士和浪人不得不离土远遁,这些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杀才们又没人肯收留他们,于是只好占据某个岛屿打劫来往商船为生。
很不可理解啊,活不下去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还可以去死啊……
解决这些倭寇很麻烦,这些倭寇来去如风,行踪诡秘,领着大军东征西剿显然作用不大,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若欲永久而快速地解决倭寇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