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前,顾呈的眸光特别深浓,便与她与他重逢时看到的那样,他的眸光如此之深,深得不可测,深得她看不懂。
顾呈静静地看着柳婧,缓缓说道:“我想,你应该有话对我说。”
他这话说得缓慢,优雅,冷漠。
柳婧抬头看向他。
他的眸光太深,她不敢直视,又移开了目光。转头看着他宽大的肩膀后的纱窗,她低低地说道:“我,那一次我们举家从吴郡搬离,便是想回汝南……我三伯父说,他在汝南扎下根来了,需要族人帮助,我们就过来了。”
在她倾诉时,顾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深如海,不言不语。
柳婧顿了顿后,继续说道:“吴郡之时,我,我行事偏激,你别介意……”尽管这次刚一见面,顾呈便送了她一个大礼,可是柳婧总觉得,十一岁时,他就记得那么深,那吴郡的事,他定然也是深深记恨着的……与十一岁那年,她无法忘记他最后离去的眼神一样,吴郡一别,她直到现在还无法忘记他当时踉跄离去的身影。
说了这种道歉之话后,顾呈依然眸光深浓地看着她,依然面无表情,不言不语。而这时,外面的暴雨渐渐停了下来,伴着从窗口透过来的淡青色天光,他那俊美苍白的脸,仿佛也染上了一层青玉之色,剔透,却也更加遥远。
他没有回话,没有说不介意,也没有讥嘲她,可这种不言不语,分明就是不原谅的意思啊。
柳婧暗叹一声。
她说到这里,有点不知如何继续下去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见顾呈还是这般沉沉地盯着自己。她垂下双眸,走到一侧,一边把暗下来的炭火拔了拔,使得火光腾腾而起后,她拿过放在一侧的酒樽,一边开始煮酒,一边寻到放在顾呈的行李旁的香。把香点燃,随着这轻幽高雅的香气在小小的厢房流转,渐渐驱走房中的冷气和隐隐的血气后,柳婧才站起来。
她垂着眸,安静地走到顾呈身侧,见到姜汤还是满满的,已经凉透了,便把它倒入一个空酒樽里,放在另一个炭盘上煮起来。
她做这些事时,很安静,很平和,行云流水,无比自然。仿佛这里本就是她的家,仿佛站在那里,如一樽煞神的顾呈,还是她十一岁时识得的那个纯粹憨厚的男孩。
直把姜汤都煮热了,柳婧才把它拿起来,重新倒入碗中,端到顾呈面前,一双乌黑的眼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喝了这个。”
她不是在小心的询问,而是陈述。虽然还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可那语气动作,分明已再无畏惧。
甚至,是熟稔的命令。
顾呈深深地盯了她一会后,伸手缓缓接过那碗姜汤,仰头一饮而尽。刚刚饮完,一块手帕送到他手中,柳婧低柔的声音再次传来,“擦擦。”
顾呈又盯了她一眼,接过那手帕把唇边的姜汁擦干。
柳婧把空碗收拾一下后,走到顾呈对面的榻中坐下。
她面对着纱窗,淡青色的日光照在她俊美精绝的脸孔上,照在她乌鸦鸦的墨发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来。
直到这时,顾呈才发现,八个月不见,柳婧便是气质也大变了,变得宁静幽远,举手投足间,已有了一种很强的感染力。
柳婧没有看向顾呈,而是盯着窗外。盯了一会后,她低低地说道:“吴郡时,邓九郎让我跟他签了卖身契。”
顾呈的眸光陡然深浓泛紫了。
柳婧还在静静地说道:“签了三年,以柳文景的名字。我当时想着,父亲一救出来,我们就全家搬走。那一日,我把你气走后不久,接着他就发现卖身契被我调包了,幸好这时天使到来,我才趁乱带着家人离开吴郡……”
她转过头看向顾呈,光线直射下,她的脸白皙得近乎透明,眸子也黑得如宝石,“阿呈,那日如此对你,是我不好,可我当时只想了断。”
她说到这里,又幽幽诉道:“我知道,父亲想要重提婚约,可我却觉得,这般扮成柳文景行走,甚是方便。阿呈,我不想嫁人了。”
她慢慢垂下眸子。
沉默了一会后,柳婧从袖中拿出她的玉箫,放在唇边幽幽怨怨地吹奏起来。
箫声悠远沉旷,永远无尽虚空,有着一种海阔天空的美和神秘。
不到一刻钟,柳婧一曲终了,她低头抚着手中的玉箫,说道:“想来阿呈已经知道,邓九郎也到了吴郡。前几日,我三伯父让我当了邓九郎的门下清客。”
这话一出,终于,顾呈低低地冷笑一声。
听到他终于出声,柳婧转过头看向他。
她的眸光真是黑亮黑亮,宛如宝石般清澈,“阿呈,你知道么,我自从到了汝南后,便开了两个绸缎铺子。我还用四个月,收服了汝南城的一些 子和乞丐。”她微微一笑,双眼如月牙般流荡出一抹欢喜,“我喜欢这种感觉,手头有钱,也能使唤几个人,等我伯父境况更好一些后,我想去趟洛阳,看看天子之都是什么样。”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寂。直过了一会,柳婧才静静地求道:“阿呈,我们不能回到从前么?回到我们初初相识时,还不曾定有婚约,你我如兄妹般相处时?”
顾呈深深地看着她,在柳婧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优雅惑人的声音传来,“你对邓九郎也是这样说话的?”
她这样说话怎么啦?柳婧有点不解。她迷惑地看了顾呈一眼后,歪着头想了想,摇摇头说道:“不会,他与你不同,我特别怕他。而且南阳邓九也高高在上惯了,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都全盘掌控,我没有机会这么平静自然的与他说这么多话。”
解释到这里,柳婧又双眼乌亮地看着他求道:“阿呈,你以后别憎我怪我了好不好?我,我喜欢这样与你说话的感觉。”好似回到从前,不用警惕着,不用不是伤害他,就是被他伤害着。
顾呈走出一步,姿态优雅的在柳婧对面的榻上坐好。
他一手撑着几,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柳婧一会,说道:“酒烫好了……”
“啊?好。”柳婧连忙站起,她跪在地上,一边动作轻盈地斟着酒调着火,一边背对着他说道:“阿呈,今次真是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三伯父只怕到人头落地,都不知道自己的祸是从哪里来的。”
顾呈目光深浓地盯着她的背影,闻言嘴角扯了扯,淡淡说道:“无妨。”
柳婧站起身来,她端着酒给顾呈一盅,自己也拿一盅,然后回到他对面坐好。
看着她比吴郡时,明显要轻松闲适的表情,顾呈垂着眸,他缓缓抿了一口热腾腾的酒水后,缓缓地说道:“阿婧……”
虽是声音平淡,可他这还是第一次这般唤她的名字。柳婧一阵惊喜,她迅速地抬起头看向他,双眼乌亮乌亮的尽是喜悦。
顾呈瞟了她一眼后,他那无比动听的,魅惑人心的声音优雅地响起,“你在吴郡所做的事,你父亲早已派人跟我说明了。”他直视着她,双眼如有魔力般,令得柳婧移不开视线,“就在几天前,我又收到了你父亲送来的信,他说,希望今年夏天,我能把你娶回顾府。”
说到这里后,他慢慢站起,把酒盅朝着几上一放,顾呈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这次前来,除了我自己的事外,便是还是再看看你柳婧。”提到‘再看看你柳婧’时,虽然他的声音清冷,可柳婧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甘和隐怒。陡然的,她明白了,这一次,他让她前来见他,最主要的目的可能就是这个,他想看看她,看看这个对他一辱再辱的故人,看看这个明明一而再地提出解去婚约,却又转过身来,便想重提婚事的未婚妻室!
听到他语中的隐怒,柳婧一直轻松的表情,终于变了变。而这时,顾呈又道:“另外,顺便与你父亲商议这桩婚事。”他缓步走到柳婧面前,微微蹲身,双眼直视于她,他靠得如此之近,那呼吸之气直喷到柳婧的脸上,因离得太过,吐出来的声音,也低沉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勾人,“不管你我的婚事成与不成,你都离那个邓九郎远一点……我顾呈堂堂丈夫,未过门的妻室这般与另一个男子不清不楚的,实是难堪。”他缓缓站起,眼神转为疏离冷漠,笑容冰冷,“记着,离他远一点,不然,休怪我下手无情!”说罢,他腾地转身,刚刚走到房门处,只听得几个声音从外面传来,“主公,雨停了,我们要不要动身?”
声音一落,顾呈已推开房门,沉声命令道:“令所有人集合,马上动身。”
“是。”
☆、第九十二章 回来
这时雨水初停,柳婧等人站在门外,目送着顾呈离去。
庄子大门外,是茫茫青山,依然戴着纱帽面目不可见的顾呈,走到了大门处时,突然停下脚步。
他缓缓回头。
隔了百数步的距离,他定定地朝柳婧看了一眼,再断然转身,再马蹄声渐渐远去。
直到那马蹄声渐渐不可闻,柳婧才收回目光。
见她似是出神,护卫们也不吭声。
直过了一会,柳婧才轻叹一声,道:“去找到守这庄子老人的家眷,送五十两金过去。”
“是。”
“收拾一下,明早启程回城。”
“是。”
这一晚,无风无雨,除了隐隐从远处传来的,似有似无的喊杀声吼声便安静如昔。
躺在这陌生的榻上,柳婧久久不能入睡,她辗转反侧了大半晚后,又侧过头看向房间的一角,那角落里,还放着白日顾呈换下的几件衣裳。不过她下午时闲着无事,已经洗净,只等他来到汝南后,再送归给他。
说实在的,柳婧直到这时,才在心里正式面对与邓九郎和顾呈的重逢。
以前,她以为与他们再无相见之期,她的理想也就是做个商人,控制一些 子,让自己有钱,也有一定的应对危险的能力。
可再次与他们相遇后,她却觉得,虽是经过一年的锻炼,自己却还远远不行。
如这次,如不是顾呈出手相助,只怕等汝南王世子到了汝南,开始发落三伯父时,她一大家子才反应过来。到那时,三伯父至少也是入狱,说不定已斩立决,而三伯父一家,也会被充军或发卖成官奴。至于他们,虽然很可能会幸免于难,可做为立身之本的三伯父一家都蒙了难,她小小的柳文景自是回天无力,到时她们一家的处境,只怕比在吴郡还要难上数倍。
寻思到这时,柳婧深吸了一口气,想道,世事风云变幻,真是不知道哪一天便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