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嬷嬷心中疑惑,怎么这回姑娘见着桉郡主这样平静了。
桉郡主从车上急急下来,柳雁已经走下石阶。正面对上,桉郡主已说道,“薛院士被关进天牢了。”
柳雁神色微怔,木然答道,“嗯,我知道。”
桉郡主诧异,“你怎会知道?我刚从宫里听了消息就赶过来了。”
“猜的。”柳雁深吸一气,冷冷寒风入了肺中,刺得浑身冰凉。从那天薛院士说不让学术杀天下,不让皇权杀天下时,她就知道薛院士这次回来,绝非仅仅是回来而已。
以死明志,以最决绝的方法来完成心愿。
桉郡主不知她是怎么猜到的,任谁都没有想到,闻名众国,在大殷颇有名望,可以号召天下士子的人竟被圣上以大不敬的罪名关进大牢。若天下士子联名上奏,对大殷绝无好处。
柳雁已走到她近处,说道,“陪我去喝杯酒吧。”
管嬷嬷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说话,姑娘今日……很不对劲。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柳雁还记得当初和薛院士初次相见时,他问自己可知道书院学规,又问为何会有此学规。她道明书院的学规是“不许议论朝政,裁量人物”,薛院士却没有继续,转而问了其他的事。那时薛院士想告诉她的,实则是让她自己去理解为何要立此学规。
可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恍然当初。
温酒入腹内,入春日暖阳,窗外却还在呼啸着寒风。
“太后临终懿旨,让宣平侯辅佐圣上,谁想圣上却在太后仙逝后,立刻罢黜女官制。”
“大殷国连年征战,成年男子锐减,女子若能为官,定是大殷之福。”
“圣上逆天下而行,违背太后懿旨,为天下人所不耻。太子贤德通事理,也如草民一般,愿遵太后懿旨。”
“……”
桉郡主将薛院士在大殿激辩的话转述给柳雁,只是她人在后宫陪皇后,知道的并不多,听太监传达了几句,记在了心底,想着要跟柳雁说。
柳雁一字一句听完,一壶酒也不知不觉喝完了。桉郡主蹙眉说道,“我当真不知为何圣上已无多长时日,薛院士却偏要这个时候来说,等太子登基,再请上奏岂非很好?”
“他就是听闻圣上病重,所以才回京。”柳雁又拿起刚温好的另一壶酒,倒满杯中,“太子虽然是太子,但圣上年事已高,膝下皇子皇孙众多,对皇位虎视眈眈者并不少。所以早前太子曾让我转告薛院士,让他助他一臂之力。而今,薛院士就是借太子这东风,来恢复女官制。”
桉郡主不解。
柳雁又道,“太子需要薛院士的名望为他巩固皇位,薛院士也知晓这点,所以才在如今上奏圣上。他也知道圣上定不会同意,冒着大不敬的罪名,被投入大牢,甚至是处死,都在他的计算之内。这几年来,薛院士游走各国,在大殷也收了数千弟子,结交天下名士。等圣上驾崩后,太子登基,再顺势恢复女官制,定能得到天下士子的认同。之前太子虚情假意说恢复女官制,想让薛院士为他巩固皇权,可如今薛院士将事情摊开了说,他却不得不将口头承诺实现。否则日后将失信于天下,皇位更是不稳。”
桉郡主没想到薛院士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半晌没有回神,许久才道,“圣上那样坚决要废黜女官制,知道太子会将其恢复,只怕会将太子换成其他皇子吧?皇后所出,可个个都是贤才。”
柳雁笑了笑,冷冷拂面,“他不会。薛院士算准他不会,我也料定他不会。圣上年迈病危,没有力气再弄这些。他可以让人留下圣旨留位于谁,但他没有办法保证大殷不会因此内乱。所以为了他一世操劳的大殷安享繁盛,他就不允许出现诸王争位导致的战乱。大殷国的繁荣,他舍不得毁了。”
转眼已是入腹两壶酒,她打了个酒嗝,眼已有些湿润。
桉郡主这才反应过来,将她手里的酒瓶子拿走,竟又空了。她默然稍许,缓声,“薛院士何以做到这种地步……”
“他是为了大殷,为了大殷日后更加昌盛。”柳雁已拿了新酒瓶,目光灼灼,看着那正烫酒的小火炉,嗓中似含了血,“他看的,比圣上、比太子、比那些迂腐的大臣更远!”
每一次朝廷的改变,都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一如当年她们女班的姑娘们,讨论历朝历代的变法。谈及变法,便要提到流血二字。
流血断头,不足惜。
柳雁只觉酒已无法消愁,缓缓抬眼看着桉郡主,字字道,“我无法进天牢……”
桉郡主稍有迟疑,衡量之下,说道,“我帮你进去。”
柳雁低声,“多谢……”
生平第一次听见她跟自己说谢字,桉郡主有些恍惚,连柳雁都不再趾高气扬,转而求她了,那薛院士,在她心中的分量果真不简单。
她默默想,若是当年她也去万卷书院,兴许会遇见许多不一样的人。
所幸,她碰见了柳雁,柳雁如诸葛,她如周瑜。这么多年,好似也习惯了。
☆、第八十二章寒冬雪(二)
天牢里的犯人,由圣上亲自下旨关押,因此被关进这里的人,多数是无法活着出来的。
柳雁走在这阴暗之地,没有听见任何哀嚎苦吟,却莫名觉得冷得像进了冰窖,这种冷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到了大牢尽头,她终于看见薛院士。
因有铁窗,有光照入内,仍可见他的面庞。一夜未刮胡,已冒了青尖,在这牢中看得更是孤清悲凉。此时他盘腿坐着,闭目沉思,似能散去周遭寒冷,宁静安和。若去了这铁笼,不过是在一个安详之地静思罢了。
可因这是天牢,更让柳雁觉得寂寥,她蹲下身,叫了一句“先生”,里头的人微微一震,偏头看来。
薛院士见了那斗篷裹得严实的人,并看不见脸,可已听出声音来,“你私进天牢,若让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柳雁取下帽子,说道,“学生能进来,先生也不必担心学生要怎么出去。”
薛院士见她还是一如往常,傲气满满,锋芒颇利,已是笑笑,“对,我为何要担心你这个。”
柳雁拿出一个精巧的食盒,里头都是些小菜,最后从怀中拿了瓶酒出来。薛院士坐于铁栏前,先将酒拿了进来,说道,“天牢里管饱,却不管酒,这酒当真拿得好。”
“先生。”柳雁等他喝下一口酒,才开口,“以往我不懂您为何要跟我提书院那早已改过的学规,如今我明白了。若朝廷不可让人议论,不得裁量权贵,众口紧闭,那国将不进。不进则退,您所做的,都是为了大殷。可皇族负您……”
薛院士说道,“无可说大殷负我,我为大殷所做的,从来也不是想让它给予我权力富贵。”
柳雁点头,鼻子酸涩,“学生幼时曾历经生死,差点丢了性命,那时开始,就忌惮死去。甚至在当年女班众姐姐谈及变法时,我也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为了国之利益而抛头颅洒热血,去争取那即便是将成,自己却瞧不见的结果。而今学生明白了……自己看不见,可哪怕是能推进一步,开了这头,后人也将受益。不为其他,只是若自己不做,心中会不安,而做了,便觉此生无悔,哪怕要流血断头,也无可畏惧。”
字字铿锵,似含血带泪,却再没有分毫畏惧,薛院士只觉咽下的酒都醇香起来,“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你那样奋进,不为你自己,只是因为你哥哥不能成为将才,所以你为了不让你父亲伤心,立志要成才。那日我便知,你若如寻常女子那样循规蹈矩,嫁人平庸一世,当真是埋没了你。而今,你已能独当一面,锋芒可露,切莫再遮掩光芒,随心而为吧。先生已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也不能活下去,若活,一切心血又将徒劳。”薛院士看得淡,怕连累他人,因此一直不成家,“柳雁,虽然我桃李满天下,可能继承衣钵者,唯有你一人。”
敦敦教诲如慈父,柳雁眸中蓦地涌泪,“若以先生之血仍不能完成夙愿,学生愿承衣钵,哪怕是断头洒血,绝不会惧怕半分,直至夙愿达成那一日!”
师徒两人在初见时,决不能想到,分别会是在这阴暗天牢中,又是以这样的方式。
一直在打点狱卒,已不能再拖的桉郡主进来找柳雁。见她跪在地上,只觉背影悲凉,只是看着,就能觉察出那股凄凉。这种寂寥,是她从未在高高在上,自小就是得万千宠爱的柳雁身上看见的。走到她一旁,步伐已是沉重,“得出去了。”
柳雁双膝跪着恩师,强忍已久的泪,在终将别离的一刻,终于决堤,“我不走……”
薛院士背身,不再看她,“走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桉郡主也上前捉了她的手腕,“快走,要是我父王知道,都得遭殃。”
柳雁跪着未动,被她这一扯,身体便歪在地上,她不愿在薛院士面前哭得这样可怜,可根本抑制不住离别带来的崩溃。这一别,再也见不到恩师。
这一别,她再也不能跟人说,那薛洞主如何如何;再没有人喊她薛恨恨,再不会有人在前路为她点灯照明。万卷书院……再无薛院士。
“先生。”柳雁哽声,喉如有刺,“柳雁认您做义父可好?”
薛戎一生无儿无女,虽然学生众多,可能在棺前守灵谢客,手捧牌位的人却没有。柳雁不想他身后这样孤独,至少那墓碑上,能有后代。往后她的孩子出世,便告诉他们还有一个外祖父,让他们在她死后年年替她去清扫坟前杂草,有人上香一柱,不让地府的鬼觉得他是孤魂野鬼。
薛院士想点头,可终究还是摇头,“出去罢。”
柳雁不愿,桉郡主已是气恼,“他是为了你好,你认抗拒圣上的死囚做父,圣上心有芥蒂,日后对你颇为不利。你怎能辜负薛先生的一番好意!”
柳雁何尝不明白,她何尝不明白!
薛院士再不言语,柳雁跌跌撞撞随桉郡主出去,若没旁人相扶,几乎不能移步。从天牢出来,冷风习习,吹得面上冰冷。哪怕是上了马车,她还是在发抖。
桉郡主将暖炉塞她怀中,又取了斗篷给她披上。带她进去让她心惊胆战了半日,如今还不能脱身,她这是欠了她不成!
可无论如何,柳雁这模样是绝对不能立刻送回家去,否则柳家人还以为她将她欺负哭了。为了秘密去天牢,两人都没带下人,只有一个半路叫来的车夫。她要是走了,柳雁指不定要被人拐了去。
她忽然想到谁能安慰她——齐褚阳。此时有欢喜的人陪在一旁,比十个她都有用。
顿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有去找齐褚阳。
柳雁说的没错,她也喜欢那人。要她看着喜欢的人去陪另一个姑娘,她忍受不了。甚至是想到齐褚阳更喜欢柳雁,她再看旁边那脸色苍白的人,心头就生了挫败,直至那种挫败之感变成嫌恶。
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他们两人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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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寒冬飘雪,穿着再厚实的鞋,裹着再厚实的大衣,也没有办法拦住这肆虐风雪。可去刑场的人却挤得大道水泄不通,更多的,是去送行的士子。
柳家去的人也不少,柳雁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