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歌  第140页

好吃力地转动眼珠, 看见弟弟立在一旁,脸上是以往从未见过的晦暗神情,心知三弟这是担心得狠了,于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示意三弟不必担心。
  可惜舌头僵麻如根木头,没能开口说话,
  平煜眼眶微涩,半跪在大哥身边,扶他坐起。
  守在一旁的几位跟随老侯爷多年的副将见状,下意识想起老侯爷,不由暗叹,老人家何等英明,能将后代子弟能教养这般出众,平家几位手足之间全无高门子弟常见的猜忌嫌隙,要多亲厚便有多亲厚。
  感慨之余,对那位慷慨赠药的幕后之人更为好奇。
  中毒前的景象历历在目,他深知自己所中的怕是难得一见的剧毒,也不知何故,竟能得解。
  这时,帐外有人道:“皇上请平大人去帐中说话。”
  平煜对上大哥疑惑的目光,只道:“大哥你只管好生将歇,等我回来后,再将当中的种种与大哥细说。” 扶着大哥躺下。
  到了皇上帐中,平煜抬眼一望,就见皇上榻旁围了好些人。
  他并不急于上前,请过安后,立在一旁。
  用过祛除余毒的汤药后,皇上这才示意众臣退至一旁,单招了平煜近前。
  虽然身上仍有残毒,皇上思绪却仿佛拨云见日,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清楚地记得旋翰河边平煜等人奋力围歼王令时的景象。
  更忘不了出发对战坦布时,众将士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的壮志豪情。
  蛇群作乱时,平煜为了护住他,不顾自身安危徒手抓蛇的情形,也仿佛历历在目。
  自然,他也没忘记自己是为何看中了叶珍珍,又是怎样招她入帐侍寝。
  让他想不通的是,醒来后再看到叶珍珍,他却再也没有先前的那等悸动和狂热,胸口只余一片漠然。
  尤其是想起当时蛇群闯入帐中时,叶珍珍在留下来保护他和拔步就逃之间,曾有过明显的踟蹰,心里便不是滋味。
  其实他一贯厚道,死里逃生之后,变得更加宽仁,也知叶珍珍的犹豫乃是人之常情,但想到自己先前曾对此女万般恩宠,仍有些慨叹。
  他脑中堆涌了好些念头。
  虽然不过是昏迷了半宿的功夫,脑中却仿佛水洗过一般,许多事都看得透彻无比,再没有半点之前的混沌。
  等他能转动脖颈后,他看向守在榻前的众臣,目光扫过之处,唯独没看见平煜。
  他目光微凝。
  李攸揣摩出他的意思,忙道:“蛇群来袭时,平大哥为了护驾,不慎也中了蛇毒,平煜此刻正守在平将军帐中。”
  皇上先是惊讶,随后便是释然。
  他历经了一番变故,对肯显露真性情之人越发看重,于是立即召见平煜。
  等平煜到了榻前,他望着平煜,问:“听说朕和平将军中毒后命悬一线,亏得有人及时赠药,朕和平将军才得以解毒,不知究竟是何人?何以不肯露面?立此大功,朕需好好奖赏才是。”
  自醒来后,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如今毒性尽退,他已然能开口说话,平煜以退为进,审慎道:“臣不敢有所隐瞒,但此人仍是戴罪之身,未得皇上准许,臣不敢擅自替此人邀功。”
  皇上果然被这话引起了兴趣,“戴罪之人?”
  平煜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三月前,因傅冰被问罪,云南巡抚一职因而空缺,恰逢云南夷民作乱,皇上便急令臣护送新任云南巡抚赴任,顺便罚没傅冰在云南宅中的家产,并看押其女进京――”
  “唔,朕记得是有此事。”皇上沉吟。
  过去两年的某些记忆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尘,细节处有些看不真切,但掸掸灰,还是能一一想得起来的。
  更何况傅兰芽这个名字,在来北元途中,王令曾反复在他面前提起。
  他疑惑:“你刚才说赠药之人乃是戴罪之身,莫非……你说的正是傅冰之女?”
  平煜垂下眸子,在开口利用此事做文章前,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若是皇上要借此机会召见傅兰芽,他无法抗旨,只能不动声色生出些乱子好做阻挠。
  总归不能让皇上窥见傅兰芽的真貌。
  “正是。当初抄家时,臣曾在傅家搜出一包锦囊,里头有两粒药丸,因不知作何用,臣只好暂且将其封存,昨夜蛇祸时,罪眷听闻皇上被毒蛇咬中,命在旦夕,便令人传话给臣,说那药丸乃是她外祖父无意中从一夷人手中得来,傅夫人临终前,将此药赠予了她,她说此药能解剧毒,皇上安危事关国体,恳请臣将此药速速给皇上服下。”
  皇上恍然大悟,“怪不得朕所中的奇毒能解,原来竟是此女赠了神药。”
  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傅冰是父皇的重臣,经父皇一手提拔,不过三十出头便已入阁,短短几年,便成为本朝最年轻的首辅。
  在他还是太子时,傅冰还曾兼任太子少傅。
  真说起来,他跟傅冰除了君臣之谊,更有一份师生恩情在里头。
  可是自他登基后,因着王令有意铺垫,他竟一日比一日觉得傅冰碍眼。
  不到一年功夫,他便将傅冰踢出内阁、贬至云南,后又任由王令织罗罪名、坑害其落狱。
  世事难料,万没想到到了最后,他的命竟然还是由傅冰之女所救。
  思绪纷杂的同时,他心底免不了生出担忧。
  按照从前的惯例,他的头疾多半会被牵引得发作,谁知静等了一晌,脑中依然清澈如前,半点不适都无。
  他暗惊,难道那药竟能一并解他的头疾不成?
  他并不痴钝,想了一晌,豁然得解。
  刚才平煜曾说那药最能解毒。自己的头疾来得奇怪,不知吃了多少药施过多少回针,全无缓解。
  从前以为是顽疾,如今想来,怕是王令为了摆布自己,在自己饮食中下了毒药。
  昨夜他中了蛇毒,本是回天乏术,没想到一粒傅家的解毒丸下去,不但叫他起死回生,竟一并将他头疾的顽毒解去。
  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喟叹一声。
  过去几年,他竟糊涂至斯。
  一个包藏祸心的鞑子,他视作亲信。而真正的肱骨之臣,他却视作奸佞。
  忆起当年傅冰在朝中卓尔不群的姿态,他心情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恨不得立时回朝整顿朝纲,洗刷被王令陷害的几位大臣的冤狱。
  下意识开口道:“招傅冰之女觐见,朕要重赏――”
  话一出口,忽然瞥见一旁叶珍珍的侧影,心里莫名涌起一种浓浓的恶感。
  怎么说呢,先前他对叶珍珍有多迷恋,服过解毒丸清醒后,对叶珍珍就有多反感。
  记得两人共享鱼水之欢时,叶珍珍曾在他耳畔低语,说她与随军一名罪眷身形极为相似。
  虽不知叶珍珍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此事,但随军罪眷再无他人,定是傅小姐无疑。
  他眼下可一点也不想见到跟叶珍珍相似之人,排斥的程度,甚至强到了一起念头便犯恶心的地步。
  他感激傅冰之女是一回事,给自己添堵又是另一回事。
  于是又将要召见傅兰芽的话收回,只道:“傅小姐身陷囹圄,难得还这般深明大义,可见傅冰委实教女有方。傅冰之案,尚有许多疑点,回京之后,还需好好重审傅冰之案才是。”
  平煜虽未能立刻猜到皇上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既皇上不肯召见傅兰芽,倒正中他的下怀。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出皇上与从前的不同。
  阔别多年的谨慎谦和的作风逐渐在皇上身上重现,行事说话都与从前有着微妙区别。
  于是越发笃定,这些年皇上之所以性情大变,乃至近日对叶珍珍生出迷恋,统统少不了王令作怪。
  听皇上这么说,他并不接话。
  荣屹余光瞥见平煜扫来的眼风,抚髯一笑,趁热打铁道:“皇上龙体事关天下危亡,傅小姐危难之中奉出神药,不但救了皇上,更救了大明江山,此情此景,倒让臣想起前朝救父的缇萦,臣斗胆进一言,傅小姐如此义举,皇上不可不嘉奖。”
  其余几位大臣或有跟傅冰不和者,但也不好反对皇上褒奖救了天子性命之人,便也纷纷附议。
  皇上沉吟一番道:“傅冰父子因被王令构陷,如今仍在狱中,回京后,即日令人着手重新审理傅冰之案,若真有曲折,从速替傅冰父子洗刷冤屈。另,傅小姐救朕一命,从此刻起,免去傅小姐连带之罪,不再以罪眷身份待之,等傅冰之案得以正名,再授予县主之衔,以资褒奖。”
  平煜见目的达成,面色无改,心里却如同挪开一块巨石,顷刻间轻松了不少。
  李攸在一旁听得直挑眉。
  遥想这一路,那位傅小姐当真吃了不少苦,虽说其中少不了平煜的费心筹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奇女子。
  直至此时此刻,傅家人才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如今王令既除,傅小姐又恢复了自由身,平煜怕是心里乐开了花。平傅两家的婚事,也已近在眼前。
  想到此,他不由摇摇头,平煜这厮不过到云南办一趟差,便拐着一个天仙似的的媳妇,而他自己呢,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他负手望着帐顶,半晌无语。
  圣旨传到傅兰芽主仆帐中,傅兰芽只觉恍然如梦,跟林嬷嬷抱头痛哭了起来。
  想起这一路的不易,她哭了又哭,直哭到漂亮双眼肿成了一对胡桃,泪水依然没有打止的意思。
  杀王令、重获自由、父兄翻案在望……一桩桩一件件……多少感慨堵在心头。
  林嬷嬷更是老泪纵横,搂着傅兰芽哭道:“老爷初犯案时,嬷嬷觉得天都要塌了,亏了小姐不是风吹就倒的性子,咱们才能一路挣命似的挣到现在,咱们小姐真真了不起。”
  哭得快脱了力,主仆二人才渐渐止了哭。
  净过手面,换过衣裳,傅兰芽缓缓环视四周,肩上枷锁一旦除去,连帐内的空气都爽洁了不少。
  而今她不再是戴罪之人,听帐外欢腾,下意识便想出去走走看看,但因平煜提前嘱她不要出帐走动,为免横生枝节,她只好仍旧待在帐中。
  只是因着心事已了,她的话空前的多了起来。
  一会跟在林嬷嬷身后收拾行囊,挑拣御寒衣裳。
  一会扳着手指头算回京还需多少时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林嬷嬷听着傅兰芽声如黄鹂,语调更是说不出的轻快,何曾见小姐这般高兴,她笑着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为免在北元境内盘桓太久,刚用过早膳,大军便又开拔。
  只是在临行前,帐外曾传来片刻的喧嚣,傅兰芽悄悄往外看了看,只看见皇上的帐营前围了不少人,似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不解其意,待想问问平煜,可许是平煜整日琐事缠身、身边耳目又众多,始终未来寻过她。
  又行了一日,眼看要彻底走出旋翰河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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