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世故精熟得很,今天见少爷这一遭,这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无师自通。这边墙根等着的车轿,别看个个穿得簇新鲜亮,可他们的主人这会儿约摸都在车轿里头窝着呢!应天府的门难进得很,那位吴大尹最是铁面方正,据说最讨厌人关说人情或者是求办事,历来到这儿求见的人,十停中进不去一停……”
徐勋没想到就自己刚刚那番应对,也值得金六单独拎出来奉承了一通,心里虽是好笑,可架不住金六打叠了精神在旁边说好话逢迎,嘴角渐渐也露出了笑容。不论前世今生,这样连番不断的高帽子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好歹也缓解了他这些日子紧绷的神经。直到那边老门子出来,冲他招了招手,他就拍了拍金六的臂膀,把皮袄还了,随即快步迎上前去。
待到近前,老门子让了让身子,指了指后头一个少年小厮说道:“这是徐六爷家的陶泓,你跟着他,自然就能见到朱管家。”
“多谢多谢!”
道了谢之后,眼见老门子闪身让路,徐勋立时撩起那件直裰的下摆,跨过门槛入内。那个被人叫做是陶泓的少年小厮迎了两步,可斜着眼睛打量了徐勋两眼,他就皱眉问道:“这位公子,能否请教尊讳?”
“怎么,小哥怀疑我不是徐家人,是蒙混进来的?”徐勋笑眯眯地看着那陶泓,不等他开口就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陶泓的名字可是六叔给你起的?也就是六叔风雅,换做是族里其他叔伯,谁也起不出这样的好名字来。”
听徐勋称赞自己的名字,那陶泓顿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公子也觉得好么?老爷才改没几个月呢,说是得自于韩昌黎的一篇好文。”
徐勋见打动了陶泓,自是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得名于韩昌黎的《毛颖传》。”
陶泓不过是十三四的年纪,这一高兴立时把原本那警惕提防丢到了九霄云外,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神采飞扬地说:“这是我到少爷身边伺候的时候,老爷亲自给起的。老爷怕我不识,还写了那两个字赏我,我特意出去裱好了挂在床头天天看呢。”
徐勋被这最后一句话给说得满腹笑意,面上还只能嗯嗯啊啊附和,不能露出丝毫玩笑的表情。他刚刚也不过是心中一动随口一问,要知道他自幼习字,那个曾经教授过他好些年书法的老师出了名的爱掉书袋,一次说起了韩愈的《毛颖传》,谈到毛颖指笔,陈玄是墨,陶泓代砚,褚先生则是纸,他觉得新奇就回去翻了一遍,想不到这一回竟然用上了。
于是,他笑着对陶泓说着毛颖传的典故,趁着小家伙戒心大去,又旁敲侧击地打听徐迢身边可是还有毛颖陈玄褚先生,听说果然是有,他心中刚一动,那陶泓竟是多解释了两句:“毛颖陈玄都是跟老爷出门的,我伺候少爷之外,也在书房伺候笔墨。褚先生是老爷的一个朋友,就是因为褚先生开了个玩笑,老爷才给我们都改了名字。”
这些人名虽说无关紧要,但徐勋思忖待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用上,心里自是一一记了下来,反倒是应天府后衙官廨这些道路,他不过是稍稍记个大概方位,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他之后就算再来,也不可能扮个高来高去的梁上君子。待到陶泓领着他到了一间屋子之前,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了应声,他跟着迈进门的时候,立时打起了全副精神。
“朱爷,这就是那位求见的徐公子。”
站在朱管家跟前,陶泓完全没了刚刚在徐勋面前的饶舌多嘴,规规矩矩行礼低头的同时,又不安地看了徐勋一眼――直到这时候,小家伙才想起来,他竟是忘了问徐勋出自徐家哪房,排行第几。朱管家若是问起,他必然一问三不知。因而,当瞥见朱管家冲着他摆了摆手,他如蒙大赦,立刻丢下徐勋,二话不说地退出了屋子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朱管家就拉下了脸,看着徐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七少爷倒是真能耐,你知道族里其他人不好说话,于是索性走门路走到我家老爷这儿来了?”
PS:大家都过节去啦……我还在悲催地码字,人生啊……封面换了个,所以这一更晚了……
第十一章 投其所好(下)
朱四海见人的这间屋子并不算大,中间用几扇隔扇门割断,却是只有居中的一把椅子。说话的时候,朱四海甚至根本没有站起身,坐在那儿一手拿着茶盅,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勋,哪里有半点仆人的样子。
被人戳穿来意,徐勋的面上却仍是挂着得体的笑容:“朱大哥说对了一半,今天我是来走门路,不过不是来寻六叔的,是特意来走朱大哥你的门路。”
尽管只是下人,但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家老爷荣升,朱四海不但与有荣焉,而且见往日连正眼都不瞧自己的那些徐家老少对自己趋奉有加,他自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可毕竟那些人奉承他是为了他背后的主人徐迢。可是,即便他跟了徐迢十几年,深知主人秉性,根本不敢去主人面前聒噪。因而此时此刻徐勋竟说来走他的门路,他一愣之下就皱起了眉头。
“七少爷也太高看我了,你的事就是老爷出面也未必管用,更何况我?”
更何况,他凭什么要平白无故帮这没出息的小子?
只看朱四海那嫌恶不屑的表情,徐勋哪里还不明白前主是怎样不招人待见的角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露出了痛悔之色:“朱大哥,我知道自个从前胡作非为,不求族中亲长能网开一面。我这次伤重险些丢了性命,虽说幸得大夫妙手回春,给我捡回了一条命来,但毕竟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总之都是我自找的。可我身上还有和沈家的婚约,若就这么下去,未免耽误了沈家小姐,所以我想求朱大哥帮帮忙,设法退了我和沈家的婚事。”
朱四海最初不过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徐勋那痛悔当初的话,只听得徐勋说自己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他的嘴角才往上头挑了挑,却是嗤笑多过怜悯。然而,当徐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时瞪大了眼睛,看徐勋仿佛是看呆子似的。
“你说什么,你要退婚?”
“正是!”
“你知不知道自个在说什么?”朱四海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沈家自个都还没和你提退婚的事,你却主动送上门去,你不是失心疯了吧?”
“朱大哥,我是说真的。”
见朱四海用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自己,徐勋心下哂然一笑,面上却露出了越发诚恳的表情:“我打听过,定了婚书下了聘礼,若是男方悔婚,当年送出去的聘礼便归女方所有,只要双方没有异议,官府不追不问。朱大哥一直随侍在六叔身边,可知道是否如此?”
“话是不错。”朱四海脸色阴晴不定,随即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勋,“可你大概不知道,这悔婚的罪过可是不小,男方悔婚,要是女方上告,那可是要杖八十的!”
“沈家求之不得的事,怎会上告?”徐勋见朱四海面色一动,便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不瞒朱大哥说,这一次险些丧命,我已经知道错了。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未免太晚,除却和沈家的婚事,我还有另一桩事相求,那就是我爹留下的家业。若我再混账几年,这些田地兴许就都要给我败光了。与其如此,我还不如拜托一位为人正派的亲长派人代管那些田地,毕竟,我年轻,又不懂田亩事,更不懂得用人,到时候那些地若是荒了,我怎么对得起我爹。”
这些话一说,尽管徐勋并没有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只凭他那认真的表情,朱四海就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变成了眼下的怦然心动,脸上甚至露出了少见的笑容来。他可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其中的利益关节要是听不出来,他就可以抹脖子上吊了。于是,他立刻亲切地点了点头,面带赞许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不过几日的功夫,七少爷果然是让人刮目相看。来来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里屋说话!”
外头屋子里虽说宽敞明亮,但只有居中的一张椅子,刚刚朱四海看到徐勋进来,甚至大喇喇地都不曾站起来。可一到里屋,朱四海立时满脸堆笑地招呼徐勋坐下了,又亲自去沏了茶来。徐勋哪里不知道对方是想确定自己究竟是否空口说白话,只是他今天的目的不过是打动朱管家,正主儿徐迢见不到,他当然不会谈及太多,话都说得含含糊糊。
可越是如此,朱四海便越是热情,当徐勋说是届时打算到魁元楼贺一贺徐迢高升,可族中亲长那儿却有异议,他自是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又殷勤地说徐迢此时出门会友,留徐勋在家里用饭。徐勋哪里肯答应,执意说下次再来,朱四海只得又亲自把徐勋送出了门去。
府东街东墙根,金六坐在马车前头等了又等,只见上前求见的人大多数都被毫不客气地打了回票,哪怕是那些绫罗绸缎遍身的大户也是如此,而徐勋却迟迟不见出来,他心里不禁越发嘀咕了起来。可无论他怎么猜测怎么琢磨,都想不到徐勋这一趟究竟是去谈什么事,因而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伸长脖子往里头张望。
突然,他的视线一下子被挡住了,紧跟着一声鞭响,竟是有人凌空抽了一鞭子,那厉响惊得他差点没从座位上滑落下来。
“看什么看,还不把你这破车挪开,别挡了我家老爷的路!”
金六一愣神,发现面前赫然是一辆罩着深蓝色绸缎围子的马车,中间的接缝拼着一色的羊皮,套车的马亦是壮健得很,不比自家那一匹驽马。他是识货的人,知道这等豪富人家自个多半招惹不起,赶紧赶了马车腾出了一个地方来,随即更是赔笑给人道了不是。
他固然低姿态,可那衣着鲜亮的马夫却冷哼一声根本不瞧他一眼,径直到一边摆好车蹬子,满脸殷勤地上去要搀扶人下车。然而,那车帘才打起了一个角,内中一个中年人探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遍地都是车轿,眉头不禁紧皱,打了个手势,却是根本不下车,只做了个手势命那马夫先去府衙东门。
金六给别人腾了地方,眼看这东墙根全都停满了车轿,自己根本没个去处,不禁有些着慌。正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那边门口有人出来,细细一瞧,发现是朱四海亲自送了徐勋到门口,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知道,上次他遇上三老爷家的应老儿,就是在这府东街的应天府衙东门,旁边还有三老爷家的四少爷。在这位朱管家面前,别说最饶舌的应老儿毕恭毕敬,就连那位四少爷也是客客气气一口一个朱大哥,人家还爱理不理的。可这会儿这位朱管家待自家少爷何其亲近?
金六虽说是看傻了眼,可赶车迎上前的动作却丝毫没慢。到了近前,他赔笑叫了一声,徐勋只冲他点了点头,倒是朱四海回了个笑脸,继而就从身后那书童陶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