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时衣  第178页

”她抬起头来,顺着圣慈太后的目光往外头看了看,并没看见什么。
  “娘娘看什么呢?”
  圣慈太后说:“那夫妻两个,都有些年纪了。”
  采姑这才注意到远处的人影:“可不是。这儿离京城不算远,倒是一向太平。您看那田地,还有远处的屋子,是不是象那张‘农乐图’上画的一样?”
  她虽然平常最贴心,可是这回圣慈太后想的却不是这情景到底象不象一幅画。
  那老夫妻两个,想必也是一起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的,养儿育女,男耕女织。现在孙子也有了,你扶着我,我依着你……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一回住到乡下舅舅家,表姐偷偷带了她出来,给她糖吃,又许给她两个好帕子,让她在村口等着。她自己却约了一个人,两个人背在树后头叽叽咕咕的小声说话。
  那时候她只懵懵懂懂,知道表姐做的这事儿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也不能让旁人看见。等表姐回过来,她的糖还没全吃光。表姐脸红扑扑的,拉着她的手回去。
  后来,有人来提亲,说的就是那天表姐见的那个人。舅母准备了嫁妆,哭哭泣泣嫁了女儿。表姐却是高兴得很,出门时哭不出来,只是干嚎。
  那家虽然不富贵,可是人却是表姐自己看中的,听说日子过得很和美。
  庄户人家人口简单,日子也简单。就算年景不好了,愁吃愁穿,可是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娘娘可是累了?”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问她:“你家里有姐妹吗?”
  采姑笑着说:“娘娘忘了,我和娘娘说过的,我家里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姐姐早就嫁人了,弟弟也成亲了,孩子都两三个了呢。”
  “嗯,你在我身边这些年,耽误了……”
  采姑忙说:“娘娘快别这样说,满宫里论起来,羡慕我的人可多着呢。娘娘素来宽仁,这么些年来娘娘待我的好,再没谁比得上我这么有福气的。再说,我现在有品级,有俸禄,还有体面。前阵子捎信回家,姐姐还羡慕我呢,埋怨爹娘当初怎么不将她送进宫里来享福的。”
  这话未必是真心话。
  圣慈太后也是打宫女一路过来的,怎么不知道宫女的苦处?能熬出来的毕竟是少,大多数在宫里挣扎半生,最后也没个着落。
  采姑若是没进宫,现在也早该嫁人了,相夫教子。
  自己当初若是没有进宫呢?
  或许就象刚才那老俩口一样,日子平平淡淡的,夫妻俩有商有量,一路相扶持,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进宫几年,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本以为再熬几年会放出宫,忽然间被那时候的皇后陈氏挑中了,送到皇上身边。
  宫人们殷勤地服侍她沐浴,她怔怔地一句话也不会说。女官让她跪在那儿,她就老实的跪着。跪了好半天,她的腿都酸麻了,身子朝一边儿歪着歇歇,忽然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端正的跪好,然后叩首行礼。
  皇帝在她面前停下,问:“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说了。
  皇帝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说:“抬起头来。”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把头抬起来。
  从进宫就听人说皇上如何,皇上怎样。
  可这还是头一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样儿。
  不是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真龙之气护体的样子。
  也不是胡子一把年纪很大的样。
  他站在那儿两手展开。她慢慢站起身走过去,替皇上宽衣。
  但是这活计她以前没做过。
  解旁人的衣带,和自己平时穿衣脱衣可是完全两回事。手指好象全然不听使唤,解了半天居然都没有解开。皇上微低下头来,呼吸就吹在她露出来的颈项上。她心一慌,更不知该怎么办。
  “你多大了?”
  “十七了……”
  “进宫几年了?”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该怎么回话:“回皇上,奴婢进宫有四年了。
  腰带终于是解开了,可是外袍易脱,下面的却让她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皇上轻声笑了笑,捏住了她的手腕。
  那时候她心里乱得很,不知怎么,躺在那张锦绣的香榻上,却想起当年在乡下,表姐和那个人在树背后小声说话的情景……

  还有,表姐出嫁时,那大红的嫁衣,喜气洋洋的笑容……
  她现在,也算是嫁了人吧?
  只是,和表姐相比,她没有红嫁衣。也没有人曾经和她躲在树背后低声说过话。
  身体疼痛,心里空茫。
  旁人都说得了皇上的恩宠,那是天大的福气和喜事。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什么,反而失去了许多。
  等到她生了孩子,战战兢兢的,怕保不住自己与孩子的性命。后来,虽然母子平安,可是却被迫分离,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旁人说她有福气。
  可是圣慈太后回过头去想想。
  先皇的恩宠,太后的尊荣……
  都是那么冷冰冰的,看得见,摸不着……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夏天来了,大橙子在睡午觉,一会儿睡成个“片”字,一会儿睡成个“太”字……

番外 岁月 下

整个七月阴雨连绵,圣德太后就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早上去了。
其实……在许多人的心中,她早已经死了。
她活着的时候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死了,皇帝总还是给她一份体面――当然,这体面也是有限的。
采姑劝圣慈太后:“娘娘,南景宫那里阴冷,又刚刚…您这些日子身上也不舒坦,何必亲自过去?指一个人代奠就好。”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她望着门外的茫茫雨幕,只说:“这么多年了……我去送送她。”
圣德太后还没有入殓,停在南景宫的偏殿。
若不是知道躺在这儿的人是谁,圣慈太后真认不出来。
在她印象中,圣德太后的模样一直都是住在凤仪宫时的样子。
富贵,端丽,说一不二。
而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形容枯槁,满头乱蓬蓬的白发,身上只有一件粗麻苔布衫,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泥污。
若是不说出来,谁知道她是曾经称霸后宫数十年的圣德太后陈氏呢?
圣慈太后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圣德太后时地情形――那时候她还是陈皇后。
陈皇后梳着高高的留线髻,绮罗锦绣,珠翠灿然,令人不敢直视。
圣慈太后记得很清楚,陈皇后看她的目光,冷冷地,带着评估的意味,像是要把她刺穿一样。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像在看一样物件,判断它是不是值得花钱买下了――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
那时候她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后来她在圣德太后身边服侍了多年,谨小慎微的保命。
慢慢的,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后来也慢慢知道了。
皇帝是必定要娶陈家女儿的,只是据说当时陈家要入宫的是长女,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封后的却是幺女。
陈家的那位大小姐出阁后进宫请过安。若说秀外慧中,仪态端方,这位大小姐远胜过陈皇后。
她看着这对姐妹并不融洽和睦的相处,不由得冒出一个想头――若是做了皇后的是这位大小姐,那她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吧?起码,这位大小姐看起来脾气好,涵养好。若是服侍她,恐怕不会像服侍现在的陈皇后一样动辄得咎如履薄冰。
皇帝宠幸她的日子并不算多,有一回皇帝喝得半醉,对她说起这件事情来。
“她有她的好处……起码,她在想什么,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若是换一个有成算的,陈家将来更加棘手…”
她当没有听到,也不敢和旁人说。
以前一直觉得皇帝与皇后是夫妻一体,可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皇帝是皇帝,皇后身后却是滴里嘟噜一串外戚。皇帝对外戚,用得着的时候那是亲如一家,用完了就嫌尾大不掉…… 若皇后是个有城府有手腕的,对皇帝来说,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那些事儿她不敢去深想,也不能去深想。
再说,她也不懂。
她不懂得如何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不要说像他们一样步步谋算。
她只会谨小慎微的过日子,心里什么也不想,脸上也什么都不露出来。
她已经不太记得进宫前的日子,仿佛那时候曾经开怀大笑过,和表姐、表兄弟一起在田野间奔跑追逐,拿着杆子去打未熟透的枣子,在河边围了土坝捉鱼,记得捉了好几条大鱼,却没有篓子来装,表兄弟中有一个脱了衣裳把鱼包在里面带回去,满以为能喝上鱼汤,结果回去后一人挨了一顿好骂……
那些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进了宫之后仿佛就没有笑过了,在掖庭宫中有做不完的差事,生怕出错 。出了掖庭宫,只比以前更加凶险。她亲眼看见陈皇后无故将宫人活活杖死 ,生完孩子坐褥期未满就被罚跪……
可她好歹还活着。
活得比其他人都长久。
先皇、圣德太后的亲生儿子园皇子,崔贵妃,朱婕妤……还有许多人……
现在连圣德太后也去了。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采姑在这里站着,只觉得脚底一股凉气直窜上来,浑身不自在,她上前一步,低声说:“娘娘……”
圣慈太后摇了摇手,采姑只能闭了嘴退到了一旁。
采姑伺候圣慈太后也已经有十几二十年,见识过圣德太后如何显赫威风 ,圣慈太后如何隐忍委屈的。
若换了采姑是圣慈太后,这人死了便死了,自己还来看什么?难不成还怀悼她?不落井下石已经够宽仁厚道了。
采姑猜度圣慈太后心意,低声说:“其实倒不是南景宫的宫人敢刻薄苛扣……奴婢听说,穿其他衣裳都会被她撕得粉碎,又不能任她袒身露体不成体统,所以给她穿这个,起码这个撕不坏。首饰也不敢给她戴,她什么都往嘴里塞。南景宫的宫人被她打伤抓伤的不是少数,后来只能让她待在小院里,由宦官看管……”
“其实她当年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将我杀了,可是阴差阳错,她能动手时没下手,反过来后悔了,又没有机会了。先是顾忌先皇,后来又顾忌皇上和安王……”圣慈太后叹了一口气:“其实先皇说得对,她这个人脾气坏,性子直,并不是做皇后的料子。虽然风光这么多年,到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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