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  第63页

眼儿弯弯,两颊浮起微红。
  自幼儿相亲密惯的男女,曾经,她一见他就欢喜的,虽久别重逢,但曾经的亲密掩藏不住:“也没做什么,那土地公它差点就,差点就掉下来了。”
  李少源苦笑:“难道就不是你在里面哭求,季明德才会出来给我治腿?”
  宝如一怔:“少源哥哥,你这话何意?”她都不知道他的腿是季明德治好的。
  李少源遥指着曲池坊的方向:“我往秦州去的时候,双腿俱残,是关山之中遇到季明德,他替我治的。
  我听见你在里面哭,你在里面闹过,哭过,求过,他才会替我治伤,对不对?”
  宝如本来脑子就慢半拍,这会儿彻底糊了。季明德治好了李少源的腿,他怎么从来没跟她说过?
  “宝如妹妹!”一辆宝蓝顶朱辕的马车得得驶来,窗帘撩起,里面探出张下巴尖尖,肤如米脂的脸来,袖衽口樱草纹淡淡。
  来人是尹玉卿,她道:“瞧瞧妹妹如今过的,真真儿叫人心疼呢。昨儿在芙蓉园见着妹妹,姐姐回去一夜未曾好睡,怎么想着,就算当初你险险害死少源,但毕竟也是因为一时的气愤。姐姐怎么也该资助妹妹些银钱,好叫妹妹不必……”故意左右四望一番,尹玉卿又道:“在这胡市上摆个小摊谋生,是不是。须知胡市多无赖地痞,万一叫他们欺负了你,何处说理去?”
  她害李少源,季明德又替李少源治腿?
  离开长安一年多,宝如觉得在长安人的嘴里,自己和季明德怎么全像陌生人一样。更何况李少源是俩夫妻同来,这是要当着她的面显摆显摆夫妻恩爱还是怎的?
  她拉过张氏,笑盈盈道:“尹姐姐说笑了,妹妹如今过的好着呢。便有无赖地痞,少瑜哥哥也会把他们揍成猪头的不是?”
  尹玉良那个长安城最大的无赖,可不就是被李少瑜给揍了?
  说罢,宝如拉过张氏,劲得得儿的走了。
  李少源回头脸寒:“好端端的,你跑来作甚?”
  尹玉卿攀着车沿笑道:“娘说你腿还未全好,叫我来看看你,若腿不舒服,就早些回家。”
  “大理寺分明在城西,娘未卜先知,知道我在胡市,所以让你直奔胡市?”李少源侧眸,斜眼,日光下眉毛根根分明,只要对着赵宝如的时候,他就不再是那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尹玉卿小嘴儿微撇,一幅被戳穿谎言后的委屈:“若你实在放心不下宝如妹妹,不如咱们把她接回府中,只要她愿意,我与她仍旧姐妹相称,早起跟娘说起,她愿意,我也愿意的。”
  毕竟圆了房,尹玉卿也改了很多坏毛病,收敛了很多。李少源转身要走,又回头道:“既是夫妻,咱们又圆了房,以后你便是我一生的责任。宝如的事情,我必要追根问个底,但这只是情分,无关别的事情。请她入府,你这是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她。”
  他上马离去,尹玉卿长吁一口气:等李少源的责任要变成爱,她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呢。
  与张氏两个逛了一整日,傍晚兴冲冲回到家,宝如手里还牵着一匹新买的小马驹儿,她见院门开着,以为季明德早自己一步先回来了,进门便在嚷嚷:“明德,明德,快来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了?”
  当院站着个男人,年约四十由旬,面如冠玉,眉目温润,悬鼻秀挺,颌下胡茬密生,约有三寸许长,却不显粗野,反而敛着几分斯文。
  这人戴硬幞,穿一品仙鹤补的文官补服,腰围苍玉带,佩金鱼,侍卫以扇形围于其后。竟是当朝辅政大臣,荣亲王李代瑁。
  宝如自幼常在他家跑,打小儿见面的,连忙松了那匹‘马’,上前一礼叫道:“王爷!”
  李代瑁扬手一挥,近身侍卫们随即退避到了东西两厢之下。
  他转身进了正房,宝如自然也跟了进去。
  天色已暮,正房顶梁太高,屋子压沉沉的。宝如连忙点了盏灯,提了茶壶过来,一摸是凉了,正准备出门烧水,李代瑁道:“我不吃茶。”
  宝如只得停手,站在一旁。
  当初没有见过季明德的时候,宝如面对李代瑁,自然只是当成普通长辈。但她也不知怎么的,叫命运捉肘着嫁了个生的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
  此时灯下细看,李代瑁除了年纪大点,眼角有些淡淡尾纹外,简直跟季明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宝如不由有些局促,小声问道:“但不知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李代瑁一手下意识去握茶杯,没握到,手攥成了拳头:“当初花剌贡来两个夷人少女,除了你姨娘,还有一个是先皇的妃嫔,位封瑾妃,你可知瑾妃是怎么死的?”
  不等宝如回话,他站了起来,身姿修挺,在八仙桌前踱着步子:“她与同为妃的良妃起了龃龉,六宫之中不求和睦,竟拿花剌族人秘养的盅虫陷害良妃,害良妃怀着龙胎一尸两命。
  先皇虽宠爱她,但在本王的坚持之下,还是赐了她麻纸覆面之刑,于是她死了。”
  若非早上在胡市见过李少源和尹玉卿两夫妻,宝如还不能懂李代瑁这话的意思。
  他也认为李少源之所以瘫痪,是她下的手,所以要来兴师问罪。
  李代瑁渐渐靠近,身上淡淡一股茶香,略俯腰,冷眸中瞳仁漆黑,紧紧盯着宝如。若不曾出意外,这小脸圆圆,面相娇美的小姑娘,如今该要喊他做父亲的。
  宝如惯常在人前示弱,却临危不乱,遇弱则弱,遇强则强,面对这满朝文武无不胆寒的摄政王,一点畏惧也无,圆圆一双眸子坦荡荡回盯着李代瑁,看了许久,忽而一笑,唇一点点凑近,擦身而过时,停在李代瑁的耳边,悄声道:“先帝也曾说,李少陵,你是该叫朕做爹,还是呼李代瑁做爹?”
  李代瑁果然大骇,虽面不改色,但恰如季明德一般,印堂浮起一抹青,拳头捏的铮铮作响。
  他声寒,如毒蛇吐着信子,抑在喉头,轻诱面前这看似憨厚,实则精利无比的小姑娘:“所以,那夜先帝确实给你留过血谕,对不对?”
  算起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当时,如今已经死了的先帝李代烨住在延正宫。那是他为储君时的潜邸,为帝之后,他将整座宫殿扩建,与正北方的皇宫以夹道相联,除了逢年过节的祭祀之外,议朝问政,全搬到了延正宫。
  延正宫相比皇宫要小得多,不比皇宫里规矩多,帝后起居也很随性,同住于交泰殿,而太子李少陵则住在旁边不远处南殿。
  那夜李少陵与宝如捉迷藏,宝如找了一路,到交泰殿时,恰就遇见先帝在发脾气。她欲退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王定疆遣内侍们关上了所有的门窗。
  那年宝如也有十二了,不算小姑娘,仅看跪在大殿中央抽抽噎噎的白后和太子,便知大事不妙。所以她溜到一只高竖在墙角的大花瓶后面,藏了起来。
  皇帝一把玉如意砸出去,砸在白后的鬓额处,顿时鲜血崩流。他像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在大殿里横冲直撞,忽而停下来,血红着两只眼睛,指着跪在地上的太子吼道:“李少陵,你是该叫朕做爹,还是李代瑁做爹?”
  白后慕恋李代瑁的那点小心思,宝如其实早就知道的。
  但李代瑁生的玉面朱唇,斯文儒雅又仪表堂堂,满京之中那个妇人见了不爱?
  她只是没想到李代瑁家中有那样温柔贤淑的王妃还不够,竟然敢勾搭皇后。况且皇后白凤,他还得叫声嫂嫂呢。
  她一动不动,缩在花瓶后面,便听白后尖厉的哭求之声:“皇上,少陵是您的孩子,也是您唯一的儿子,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您这话,置荣亲王于何地,又置本宫于何地啊皇上?”
  外面一阵咣啷啷的响,皇帝忽而吼道:“朕的御前侍卫何在?朕的御前侍卫何在?”
  连着吼了两声,接着便又是嘭一声巨响。宝如紧捂着嘴巴缩在角落里,太子李少陵大概也吓傻了,从头至尾竟没有哭过一声。
  “怎么办?”是白后的声音。
  “皇后说该怎么办?”是李代瑁的声音。
  再接着,王定疆说话了:“奴婢斗胆一言,皇上已经没气了。咱们得赶紧商量着拟遗旨,让太子殿下登基才是。”
  白后搂着李少陵呆滞了片刻,忽而道:“皇上的丧讯,此时不能发,咱们先把他抬到寝室里,待大事定了再说。”
  然后,大殿里的人全走完了。宝如四处找着能逃出大殿的门或者窗子,想要逃出生天。转到后面寝殿时,好容易看见有扇开着的高窗,正准备爬上桌子,却叫人一把扯住了腿。
  那是原本早就该断了气的皇帝李代烨,他面色残白如纸,一手抚着胸口,混身剧颤,却又笑的极为诡异:“他们以为朕没有别的儿子,所以有恃无恐,让朕养个孽种养了整整八年。
  宝如,朕是有儿子的,朕还有儿子,朕命你,拿着这份血谕出宫,交给你祖父,让朕真正的血脉,登上皇位!”
  ……
  忽而院中一阵响亮的驴叫,或者说马叫,吓的正房里两个人同时退了一步。
  宝如坦然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的李代瑁瞳仁骤然缩小,柔声道:“我爷爷虽死,但他给您的誓言我会一直遵守。只要您不打扰我过清静日子,世间就没有什么血谕,永远都不会有。”
  当初赵放给李代瑁的,也是这句话。有,但他永远不会拿出来。
  从长安到秦州,李代瑁见识了这小丫头的柔韧。沿途一遍遍的搜检,使山匪抢劫,逼她剥光身上所有,只剩几件烂衣裳,可她终究没有掏出那份血谕来。
  他缓缓伸着手,就连那只手,也跟季明德的相致无二般的秀致。但待它转过来,就不一样了。这只握笔的读书人,掌心绵软,没有季明德那满手粗黄黄的老茧。
  “宝如,你该知道,本王听惯了这种承诺,也从不相信人口而出的承诺。把它拿出来,本王保你还能继续做你的小卖买,每日都像今日这般欢喜,好不好。”
  他明是威胁,但宝如听了李代瑁这句话,却是大松一口气。显然,王定疆知道赵宝松一家在何处,却没有告诉李代瑁,李代瑁如今只能威胁她,威胁不到赵宝松。
  既如此,宝如就不怕了。她背着两只手,扬着脖子,圆圆的小脸儿一鼓劲得得的倔意:“我这里没有什么血谕,无论谁人来,我都是这句话,王爷请回吧。”
  李代瑁收手,默默盯着宝如看了很久,忽而一笑,两颊深深两个酒窝:“我记得有一年冬至,宫里赏了胙肉出来,府中诸人还未分食,却叫少源养的一条狗把那胙肉给偷吃了。
  管家奉我之命,要打杀那条敢吃胙肉的狗,却四处找不见它。你当时在盛禧堂老太妃的卧室里,管家找到门上时,你信誓耽耽称屋子里没有狗。管家也就信了你,往别处去寻狗了。
  可我撩起被子,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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