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香  第55页


最后,那段对话以老主人的沉默和大笑而告终,回到江月楼中,没到一个月,那位曾经叱咤江湖的绝世英雄便真的去世了。
他不知道从那段对话里,老主人到底领悟出了什么,不过从老主人死前释然超脱的神情中,老洪可以看出,他是真的看开了,顿悟了,放下了,即使性命短暂,但他的人生却是曾经无与伦比的辉煌,就像烟花般,冰凉易逝,却留给世人繁华炫目的精彩一瞬间。
霍斩言的脸色煞白,他直勾勾的注视着老洪,满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指尖紧扣手心,仿佛要把它们捏碎了一般。
那些他从前确信的,坚持的执念,曾经他把它看作比命还重,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由始至终所追寻的,都是一场浮华,一场空;
镜花水月,寻寻觅觅之中,他已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风景,擦肩而过的风,黯然凋萎的花儿,和滔滔逝去的东水,又该怎么样挽留?
睁眼闭目之间,耳畔清脆的银铃声从未止息过,然而银铃的主人却已消逝在这天地之中,是他杀了她,他杀了自己最爱的那个女子……
人这一生,不过是一个起点和一个终点,他的生命开始于希望和绝望之中,也将终结于早已注定的宿命里,在这起点和终点的中间,他以为的过程是苍茫和空白,一个为使命而活的人,要该如何才能看得到他自己?他时常感到自己行走于一片黑暗之中,而他抹杀的,是最后一缕炙热的光明。
看到霍斩言的静默,老洪很是担忧,他朝霍斩言面前跪了跪,仰头期盼的望着他:“楼主,老楼主一番苦心,只希望您能坚强起来,老奴欺骗楼主,辜负老楼主的重托,罪该万死,只希望楼主您能够保重身体,好好活着……”|
霍斩言温淡的目光看向了他,良久之后,勉强的扯出了一个笑,声音嘶哑而疲惫:“出去吧。”
老洪面带急色,朝他身边跪了跪:“楼主……”
霍斩言缓缓的转过了身子,注视着窗台倾洒的月光,神情之间悲凉而落寞,他微微合上了眼眸,体会着夜晚的寒凉,好像在这冰凉中,才能感觉到活在人世的温暖。他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出去吧。”
老洪的眼角通红,苍老浑浊的目光中倒映着霍斩言素白如仙的背影,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向霍斩言叩了一首,像是最后的绝别般,神情肃穆认真,艰难缓慢的站起了年迈的身躯,依依不舍的向门外走了出去。
阁楼中的霍斩言,表情木然的望着窗外的黑暗,心,好似坠入地狱的幽凉,他湿了眼角,喉间刺痛,滚烫的热泪顷刻掉落下来。
夜晚的寂静中,人们早已陷入了梦香,而守护着他们的那个人,那位年轻的楼主却紧紧握着手里的骨笛,冰凉绝望的笑着,终于哽咽着哭出了声。
黑蓝的夜空里,晚风透露着沁人的冰凉,在远方的山川草木之中,逐渐升腾起紫色的云雾,弥漫在月色之中,掩盖住银色的光华。

心愿与身违(七)
江月楼的清晨,树枝上还凝着露水光,微风阵阵清凉。
一行奴仆急色匆匆的向内宅跑去,跪倒在卓玉娆的面前,失声痛哭道:“少夫人,不好了,洪管家跳水自杀了……”
卓玉娆的心头一跳,脸色顷刻煞白,不可置信的颤声问:“你说什么?”
那说话的奴仆叩首匍匐在地上,哽咽道:“洪管家……跳江自杀了……”
霍斩言身体虚弱,在膳食方面务必多加小心,因此老洪多年来有个习惯,每天不到五更便起来,到厨房里仔细检查过霍斩言这一天的食材,然后等厨子都起来做饭了,再提点他们应该给楼主做一些什么样的早膳。
但是昨天晚上,老洪却一反常态的把他们都叫了过去,只说自己最近要出一趟远门,楼主日后的膳食要他们谨慎小心,接着将楼主的喜好和忌讳嘱咐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确定厨子们都记住了,才肯放他们离去。
由于送蔬菜的小贩今日被家事耽搁,没有送新鲜的食材到江月楼,厨子们不敢私自决定楼主的早膳,只能去找老洪请他定夺,但是在到达老洪的住处时,才发现他已经连夜走了,而且衣被折叠整齐,没有带走任何的东西。
厨子回想起老洪先前的反常,这才知道出了事情,于是连忙叫人出山庄寻找,最后居然在江边的渡口上看到了老洪的尸体,因霍斩言这两天一直关在阁楼中不见任何人,他们也不敢去打扰楼主,再三斟酌,只能来找身为少夫人的卓玉娆。
卓玉娆听此,身体不受控制的晃了一晃,她身边的侍女连忙扶住了,那侍女亦是眼睛通红,小心翼翼的嗫喏着:“少夫人,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楼主……”
卓玉娆的脸色发白,她知道老洪跟在霍斩言身边多年,他们之间看似主仆,实际却比家人还要亲近三分,此番老洪出了这样的事情,对霍斩言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摇了摇头,掩饰着内心的震惊:“你们……先带我去看看。”
卓玉娆带着江月楼的一行人,匆匆忙忙走出了山庄,很快就来到了江边的渡口,远远看见一群人正围观在那里,家奴在两边拨开人群,她得出空子缓步向那具尸体接近。
老洪此时已经断气,身体冰冷僵硬,脸已经被江水泡得灰白浮肿,右边的脸颊上粘着浮萍和灰土,额上还有些淤青。他的身上绑着几块巨石,花白的头发湿漉漉的,用深褐的布条绑着,松松垮垮的斜在一边,几根发丝凌乱的散落着,与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身影一点也不相符。
卓玉娆望着他,下意识的捂住了唇,手指忍不住发颤,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时候,一个渔夫模样的人跪在她的前面,向卓玉娆说起了今天早上的事。
廊州位处江边,靠打渔为生的人家也不少,今天五更这渔夫撒网打渔时,发现渔网被什么东西勾住,怎么拉都拉不动,生怕维持生计的渔网被扯坏,这渔夫只能潜下水去查看勾住渔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竟然在江底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且看腐坏程度,应该是刚死去没多久。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渔夫赶紧叫来了几个人,众人合力把那具尸体捞了上来,仔细辨认时,这才认出此人是江月楼的管家老洪。因为事关江月楼,他们更是不敢怠慢,连忙请人去通知这个消息,正好遇上了前来寻找管家的霍家家奴。
卓玉娆望着老洪尸体上的几块巨石,不由心中刺痛,她不知道老洪为什么选择自尽,但是她知道,这个慈祥善良的老人即使在死前,还是在心心念念着自家楼主的,因为怕见到自己的尸体,霍斩言会心疼难过,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尸体永远的沉在江水中。
她缓步走了过去,蹲在老洪的身边,伸手不紧不慢的为他解着身上的绳索,神情凄楚而肃穆,与此同时,那些家奴也都纷纷跪了下来,垂头低声啜泣着。
他们将老洪的尸体带回,以霍家人的礼仪将他安置在江月楼的大厅中,距离霍斩言和卓玉娆成亲还不到三天,大厅中的喜字和红绸还未来得及拆下,原先欢天喜地的一家人被这突然的噩耗打击住,家奴侍女满满跪了一室,垂泣声此起彼伏,繁华之中,更显悲凉。
卓玉娆站在大厅的中央,望着老洪的尸体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萦上她的心头,望着诺大的江月楼,恍惚之中,竟感觉某种绝望的气息正在靠临。
她丢下厅中哭泣的众人,迈着虚脱的步伐向阁楼里走去,想起霍斩言,美丽的眉目中氤氲着悲痛和哀愁,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此时的霍斩言端坐在内室的勾栏前,手里握着那支骨笛,望着对面碧绿的池水,一动也不动,透过微风浮动的轻纱,身形清冷而孤独。
卓玉娆迈步走了过去,迟疑了片刻,轻声唤道:“斩言……”
霍斩言恍若未闻,也没有回头看她,冰冷的神情恍若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的回应,眼眸中像是一潭死水,绝望而幽凉。
卓玉娆的声音哽咽,她向前走了一步,咬着牙艰难的道:“斩言……老洪死了……”
轻纱后的霍斩言一愣,凝固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的触动,他的双手轻颤,用力握紧了手里的骨笛,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对面的池水,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片刻之后,还是寂静的沉默了下去。
卓玉娆站在阁楼中良久,注视着霍斩言一动也不动的背影,终于忍不出哭出声来,声音里满是祈求:“斩言,难道你真的站不起来了么?老洪就在那里,你去见一见他啊……”
霍斩言的身体轻颤,他微微侧首,神情落寞而哀伤,止不住的轻咳了几声,最终转过头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无言的划过脸庞,被吞没于悲伤绝望的寂静中,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无力而嘶哑,像是垂暮的老人花了最后一缕力气:“把他……安葬了吧……”
老洪死了,带着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他以为自己对不住老楼主的嘱托,对不起少主人的厚爱,唯有一死,方能成全了自己对江月楼的赤胆忠心。
可是他却没想到,自己的死会成为压垮霍斩言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满腹心事的少年,从很小的时候便跟他相依为命,早就将他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不曾怪过他,不曾怨过他,即使知道了十多年前的那个真相,也从来都没有过要责怪他的念头。
萧萧的死,将他的心伤了大半,信念的垮塌,让他的世界都跟着沦陷,然而这个少年总是这般的坚强,在巨大的苦痛面前依旧能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需要自己守护的人,他们爱戴他,拥护他,誓死追随着他,只要这些人还在,他便没有退缩的理由。
可是,如果一个人连他的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他还有什么勇气,去守护所有的人?
霍斩言疯了,就在老洪死去的第二天,这个沉静温雅的贵公子,跌跌撞撞的闯入繁华热闹的街头,见到一个姑娘便死死的拉着人家不松手,英俊精致的面容里却含着痴痴傻傻的笑容,深情凝望着面前的姑娘,似乎在看着挚爱的那个女子,嘴里还在喃喃的念着她的名字。
过去的时光,终如逝水一般,滔滔流过,永不回头。回首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他竟然发现自己的从前一片空白,唯有记忆中那道明媚的身影还会时常浮现在眼前,即使现在精神混乱,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无比清晰的记得那个女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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