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落到这等境地,此时离他策马扬鞭,平定天下也仅仅是过了六载,若是没有意外,照他这个年纪,纵然有些小病小痛,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只能躺在床上。
看着他喉头上下滚动,似乎想要表达什么,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所有人都觉得心中悲凉,而作为他的儿女,在悲凉之外,还有痛心。
如果当初刘远能听从劝告,在王节第一次被刘桢赶出宫的时候不再服用丹药,身体也不至于快速败坏,而在郭质那边生了变故之后,为了早日实现计划,陶氏又通过王节,给皇帝加重药量,才会导致出现如今的局面。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刘桢更不想在父亲心口上戳刀子,所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握住刘远的一只手,轻声道:“阿父,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们说?你写在我的手上罢,然后我来猜,若是猜对了,你就眨一下眼睛,若是猜得不对,你就眨两下,可好?”
在众人的注视下,刘远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刘桢将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另一只手握住他还能动的食指,示意父亲可以开始写字了。
实际上刘远就连那个唯一可以动的食指,能动的弧度也是很小的,一直到他将一个字写了第三遍,刘桢才辨认得出是个“陶”字。
陶字很好理解,指的肯定是陶氏,但刘桢并不知道刘远到底对这件事知道多少,就问:“阿父这是想问陶氏的下落吗,她参与谋逆,已经被下狱了。”
刘远的眼睛眨得有些厉害,显然是心里激动,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
刘桢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又柔声道:“阿父别急,你再给我写一个字,我才好猜。”
刘远就在刘桢手心又写了一个字。
剐。
刘桢一看这个字,就什么都明白了。
也许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刘远虽然没法睁开眼睛,但早就听在耳中,根本不需要刘桢多作解释,安正和陶氏的事情,只怕他心中都是清楚的。
这个剐字,指的当然是千刀万剐,也就是凌迟。
可见刘远心里对陶氏的恨意之深。
当初有多看重她,现在就有多恨她。
不仅是恨陶氏,恐怕还恨自己是个睁眼瞎,以至于像安正所说的那样,连自己枕边的女人都管不好。
暗暗叹息一声,刘桢点点头:“我知道了,阿父想要处置这些人,我让宋丞相他们进来一并听罢。”
刘远眨了一下眼睛,表示没有异议。
宋谐他们在刘桢闯宫之后,一直到奋武军控制了咸阳宫之前,内心一直忐忑不安,既担心太子安危,又担心刘桢失败被擒,总之什么最坏的打算都已经在心里过了一遍了,在他们想来,皇帝就算没有死,肯定也是被人控制起来了,反正不会好到哪里去。
如今听说皇帝竟然还能写字表达意愿,众人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看到了如槁木死灰般躺在床榻上的刘远,又是心头一紧,回想不久之前皇帝还是英姿勃发的模样,不由都暗自唏嘘不已,与刘桢他们一样,内心涌上莫名的悲凉。
“陛下,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治罪!”宋谐等人在榻前请罪道。
刘桢生怕这一来一往就没完没了,以刘远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再说难道如果老爹真的埋怨宋谐他们来晚了,难道还真要治他们的罪不成?平心而论,宋谐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尽了一位大臣的本分了。
所以她就道:“阿父如今开不了口,所幸还能写字,他有一些话想要交代诸位,等他写了字,就由我来传达罢!”
刘桢的功劳,在场众人有目共睹,别说她现在只是代皇帝传话,就是要代皇帝下诏,估计宋谐他们也不会有意见。
见众人摆出凝神倾听的模样,刘桢就将方才刘远处置陶氏的意见说了一遍,然后又道:“阿父可还有吩咐?”
过了好一会儿,刘远就又在她手上写了个“安”字。
这个“安”字,自然就是指安正,但他光写一个名字,刘桢也不可能知道他是想杀还是想流放还是想诛安正的九族,就在等着刘远写下一个字。
谁知等了半天都没能等来下文,刘桢抬眼去看刘远,却见他目光闪动,眼中流露出来的,不仅仅是恨意,还有其它许许多多,连刘桢也看不清楚的感情。
刘桢还记得许多许多年前,当时他们还住在向乡那间破落的屋子里,安正与许众芳过来探望父亲,安正摸着她的脑袋说笑的情景。
这样的情景历历在目,连刘桢都难以忘却,更不必说跟安正结拜的刘远了。
刘桢绝对相信,刘远在登基为帝的时候,绝对没有想着要对自己的结拜兄弟下手,而当年安正不惜抛下老婆孩子,跟着刘远一道逃亡的这份情谊,也是真真切切的。
所以刘远对安正的感情,不仅仅是像对陶氏那样只有恨意而已,还包括了难以置信,痛心疾首等等。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只能说造化弄人,人心难测。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曾经多么要好的朋友,连生死都可以互相托付到对方手里,随着时间流逝,彼此的心思都慢慢起了变化,可是人却永远只会觉得变的是对方,而不是自己。
“阿父?”刘桢轻轻提醒了他一声。
刘远颤动着手指,许久之后,终于在她手心上写下了一个字。
囚。
100第 100 章
安正和陶氏都已经落网,后续的进展就顺利多了。
这一查之下,就连当日巫蛊案的内情都牵连了出来。
原来在很久之前,邓氏早就在暗中与陶氏有所勾连,而邓氏又与虞美人走得近,知道她身在刘远后宫,私底下却对西楚霸王时时思念不已,甚至镇日拿着从前的旧物对月垂泪。邓氏便奉了陶氏的命,借着好姐妹的名义去提点虞氏,说她的心思已经被人发现了,也许现在已经告到皇帝跟前去了。虞氏又惊又怕又恨,她本来就是心思单纯内向之人,根本发现不了邓氏这番话里的诸多漏洞,被邓氏一威逼恫吓,立马吓得不行,当天夜里就自缢了。
虞氏一死,陶氏布下的连环局也就得以步步展开,当时就将刘桢逼得落于被动境地,将皇后张氏逼得无处可逃,最后自杀告终。
至于陶氏是如何与安正勾结在一起,那还得追溯到当日安正护送刘远一家千里迢迢来到咸阳的时候了,也许那时的安正还没有生起把刘远推翻的心思,但是他素来八面玲珑,与许众芳这等粗人截然不同,便是想着与刘远的女眷打好关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更何况像陶氏这样聪明的女人,闻弦琴而知雅意,两个同样聪明的人碰到一起,简直就是如鱼得水,相见恨晚。
以安正和陶氏的步步为营,将内廷朝中串成一条线,如果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这件事未必不能成功,不说别的,如果刘远晚两年才发病,那么陶氏和王节就大可利用这两年时间,让刘远的疑心病发作得更加频繁一些,到时候朝臣们都要跟他离心离德,估计就连刘楠和刘桢也会因为被他看不顺眼而发配得远远的,那么再来发动什么宫变政变,就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了。
说到底,还是郭质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如果没有郭质神来一笔的示警,刘楠他们就算是怀疑,也不敢冒着皇帝的猜忌和大不韪准备什么。
再往前说,若不是安正和陶氏想要通过除掉刘桢来打击刘楠,就不会弄出什么巫蛊案来,说不定到现在,刘桢他们还没法发现对方的用心呢!
不过世事就是如此,成败往往来自细节,许多看上去根本不足为道的事情最后却成了影响大局的关键。
所谓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像安正一样,也许他自己不承认,但是从前起事的时候,他没能越过刘远,等到大势抵定的时候,再想要来追求名分,厚不厚道暂且不说,先机已失,再想要后来居上,就难上加难了。
起码刘桢遍观史书,唐宋元明清,能够在开国之初造开国皇帝的反最后还成功了的,不是说没有,但人家都是有特定条件的,像赵匡义,是不是真下手杀了兄长暂且两说,起码他一有兵权,二是赵家人,反正皇位再怎么也落不到两家去,一般聪明点的朝臣,都不会去管这个闲事。
但安正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是以刘远副手的身份出现的,后来更是落到了宋谐后面,更别说他压根就不姓刘,虽然他想要扶持的是陈王刘桐,但宋谐这些人同样也是跟着刘远打天下的,第一个就不会服气。
正如安正自己所说,他对刘家是有大恩的,还对刘远有过救命之恩,是以虽然做下这等事情,但跟刘远一样,刘桢对他的心情实在是太过复杂,说不恨是不可能的,但恨意之外,又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所以在安正下狱之后,刘桢一次也没有去探望过他,她既不想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出现在对方面前,看他落魄的情状,也不想亲自去刑讯逼问。
在刘桢内心深处,始终还记得那一碗猪耳朵的深情厚意。
赵翘的死,成了这场宫变中又一件令人唏嘘的事情。
追封厚恤是免不了的了,不过如今皇帝卧床,太子重伤,此事需要延后,而刘婉与赵俭订了婚的,婚事倒是不必取消,以赵翘的功劳,将来赵家的规格只有再往上提,没有往下降的,只是赵翘一死,赵家子女就得守孝,现在就算没有刘桢在前面挡着,刘婉和赵俭也是暂时成不了亲了。
唯一令人稍稍欣慰的是,宫变之后所搜查出来的结果,朝中九卿,除了郭家之外,安正并未与其他重臣有所勾结。
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时间仓促,安正来不及勾搭上,而是他在选择合作对象的时候,其实也是很谨慎的,像宋谐周允这种老成精的狐狸,根本都不必去白费口舌,而像姬平这等没什么实权的九卿,安正又不会放在眼里,之前他选择了郭殊,正是因为看中郭殊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再加上郭家长子即将要尚主,有了这层身份的掩护,事情就会顺利许多,但他没想到,最后失败的关键点,恰恰也就是落在郭质身上。
安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