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闻言,淡淡道,“至于惠和公主,眼下应当已出了宫门,有舒砚接应,再如何这火也烧不到她身上去,事情已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要担心也是你的事,轮不到我。”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照映在汪仁面上,愈发衬得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他轻咳了声,悠悠然说道:“左右这一局,输赢已定。”
言罢,不及燕淮应声,他嘴上忽然话锋一转,又将话头扯回了谢姝宁身上,说了两句却又说起延陵的宋家旧宅来,笑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宋家的那座宅子模样极怪,同别处迥异。”他一面说着一面比划了起来,“那门,竟是悉数用生铁包过的,寻常人根本动不了破门而入的念头……”
昔年离开延陵之前,他曾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地瞧过,看得久了就有些害怕,连靠近也不敢。
大门那般高,就连门扉上的兽头铜环,似乎也显得尤为得狰狞可怖。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站在这里,同人笑着说起它来。
这般想着,汪仁叹了一口气。
阿蛮有了喜,他想领着宋氏回延陵的事,就又只能暂缓个一两年了。
“输赢……似乎都不大值得叫人开怀……”
思忖中,他听见燕淮也在冰凉的夜风中怅然叹了声。
汪仁微愣,看向昏黄灯光下站着的劲装年轻人,他尚不及弱冠,年轻得像是一棵苍翠的树,笔直的。干净又漂亮。可摇曳不明的灯光下,他的眉眼似笼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朦胧不清。汪仁怔怔地想,自己像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时,他入宫也已有八九个年头。
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似乎都耗在了这高墙内。
他记得自己爬得很快,前行的道路上遍布荆棘。可他手脚并用,心黑胆大,在这权力漩涡中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一旦站得高了,庞大的空虚跟无力也就立时铺天盖地朝他倾了下来。不偏不倚将他覆了个正着。
直至重逢宋氏,他才渐渐在这条遍布腥风血雨的道路上,找到了方向。
汪仁掩眸,沉声平缓地道:“这就是活着。”
活着,就得挣扎。
每一次做出的选择,都是千万次挣扎过后方才做出的决定。
一如他当年决绝入宫,一如燕淮决绝抛却身份。一如纪鋆苦心筹谋皇位——
没有人,活得容易。
这个道理,燕淮从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天,就明白了。
他低头就着灯光细细看过自己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手。上头有茧子,厚的薄的,新的旧的,不断在增长。他甚至还记得这双手,第一次沾上血的模样。
燕淮的衣袂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色中像只沙漠上空的孤隼,振翅疾飞。
他敛目,握拳。
决不能再叫他的孩子,也尝这样的滋味。
忽然,有内官提着灯疾步而来,到了近旁,一躬身急急便道:“印公,来了。”
“哦?”汪仁挑眉,“白老爷子,可在随行之列?”
“回印公,白老爷子并不在其中。白家的人,另带了一行人往娘娘那去了。”
汪仁点点头,摆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则眺望着远处,眼见着光亮渐胜,不由失笑,看向燕淮:“你该去了。”
燕淮便敛了心绪,动身迈开了步子。走出两步,他忽然回头对汪仁道:“多谢您了,义父。”言毕,再不回头,不过转瞬身形便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消失于黑暗之中。
庑廊下,汪仁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拂了拂自己的袖摆,看着前庭里影影绰绰的花木,喃喃道:“阿蛮的孩子,往后若是像他,倒也不错……”
头顶上,夜色越浓,深得不见半分月色。
燕淮出了东宫,转个弯过了一条窄巷。两侧高墙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皆着的锦衣卫服侍,打头的自墙头一跃而下,落在燕淮跟前屈膝跪下,唤了声“主子”,正是一早被安插进锦衣卫所的秦南。
“起来吧。”燕淮看了一圈来人,颔首示意众人起身。
秦南道:“派去那边的人,也都已悉数入宫。”
燕淮站定,沉吟道:“好,往东宫去吧。”
“是!”他身后的一群人,齐声应是,随后便归于一列,快速往东宫方向而去。只是这一回,他们要去见的人,却不是汪仁。燕淮带着人到地方时,纪鋆也才刚刚跟梁思齐走到汇合之处。
夜风打在人身上,像是冰刀子,吹得人脸面生疼。
梁思齐沉默的控着马,看着燕淮走近,看着纪鋆上前招呼,喊他“十一”,嘴角微沉,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靖王入京不过几日,花在睡觉上的工夫便占了绝大多数,他入京后第一个见的人是燕淮,纪鋆眼下还并不知情。他依旧照着自己一开始打的算盘,燕淮见到他,却是百感交集。有些事,大抵是冥冥中早有定数,譬如他跟纪鋆的相遇,谁说那不是命?
骏马打着响鼻,站在青石地面上,踢踏着蹄铁,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暗夜里回旋不散。
策马入宫,乃是大不敬。
然而如今,肃方帝薨了,谁又还能来问他们的罪?
禁军统领,出身梁思齐麾下,原就是他的人。至于宫里头的内官们,纪鋆不曾见过汪仁,却知燕淮跟汪仁交情匪浅,故而有燕淮在侧,若能免去兵戎相见总是大善。更何况,这天下要换人来掌,这宫里头的人,当然也该从上到下清扫一番。于纪鋆而言。汪仁是头一个,留不得的人。
纪鋆早在还未见过汪仁之前,便已做好了除去他的准备。
区区一个宦官,原不必他费心劳力大动干戈,可汪仁非比寻常。根基深厚。不能不除。
纪鋆从没打算在事后留他。
也正因如此,他在知悉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后,便无法再同燕淮清楚明白地透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思。燕淮可娶了汪仁的义女……此等交情,断断不同于往。不论如何,眼下还不是叫十一洞悉他真正念头的良机。
纪鋆迎了上去,一手按住燕淮肩头,一手朝他身后的昏暗处看去,待看到那些人的时候。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丧钟的余音似乎还萦绕在众人耳畔,清晰可闻。
纪鋆道:“十一,你可还记得昔年戏言?”
——若得天下,我当予你一半。
燕淮记得,可当年,他根本不知纪鋆的身份,纪鋆亦不知他的身份。那句话至始至终都只是两个孩子坐在沙丘上眺望着远方的落日闲谈间说起的笑言罢了。即便是前些日子,他知道了自己叫了多年的七师兄其实是靖王府的世子爷,看穿了他的勃勃野心,可他们却依旧还被蒙在鼓里,蒙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之中。
“已过得太久。我不记得了。”燕淮勾唇微笑,摇了摇头,“咱们私下里说过的戏言,数不胜数,哪里都能牢牢记得。”
纪鋆亦笑,道:“我也记模糊了,可有一句,我却一直都记得。”他按着燕淮肩头的手渐渐用了力,语气却依旧是从容而平静的,“我家中兄弟众多,可唯有你,十一,唯有你在我心中方才是手足!”
这句话里,至少有五分真心。
至于剩下那五分,只怕连他自己也弄不分明。
燕淮一字字听得清楚,心头却是异常得冷。
他们不是兄弟的时候,胜似兄弟。而今真成了兄弟,却反而要做不成兄弟了。
世事弄人,大抵便是如此。
他唇角的笑意渐凝,叹了口气,未再言语。纪鋆却知他素来就对这些看得淡,也知自己这般说不过是刻意强调一番心意,想叫燕淮明白,即便他这会瞒了他,骗了他,内心深处却依旧拿他当手足至亲,非旁人可比。哪怕最后他除去汪仁,也仅仅只是针对汪仁其人,绝对同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没有分毫干系。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嘴上也说得利索,纪鋆却依旧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
梁思齐在一旁眼瞅着,却比他更为心焦难耐。
候了须臾,梁思齐就忍不住出声催促了一句:“事不宜迟。”
再这般折腾下去,没准等到黎明时分还不能见分晓。别人等不等得了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等下去了。光阴寸金难买,白白耗费在这些事上,他等不及!
梁思齐眼里露出两分不耐来,蓦地翻身下了马,将缰绳往边上侍卫的手里一塞,转身就要往里头走。
纪鋆蹙眉。
沉重的宫门却突然在他们面前被徐徐推开去,露出背后空荡荡的黑暗。
众人皆讶,立时肃然。
里头却渐次燃起了光,如同星火燎原,顷刻间便已将眼前场景悉数照亮。
灯光下,面带惊惶的太子殿下神情局促地被簇拥在正中,坐于辇上,双手紧紧交握置于腿上。而他身侧,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汪仁!
纪鋆蹙着的眉头皱得愈发得紧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电转之际,他陡然侧目望向燕淮,眼神急变,一时间竟是掩饰不得。汪仁虽则名义上还掌着司礼监,但宫内管事的多半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润子,他已鲜少出没,更不必说留守东宫。哪怕他在,也合该留在肃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护着太子,随行在侧,从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们并不曾一同走进皇城,燕淮是否先会过汪仁?
短短一瞬间,纪鋆心头已掠过千百种可能。
梁思齐的脚步,亦停住了。
纪鋆只看着燕淮,过了片刻。才轻笑出声,问:“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十一?”夜中风冷,纪鋆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眉眼微沉。“是我说漏了?还是你从头至尾都不曾信过我?又或是。昔日分别便为诀别?”
原本,就是再不该相见的吗?
兴许是的。
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