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犹自埋头睡在锦被中,纪鋆已暗中见过白老爷子。下了一盘棋。论白家的辈分,纪鋆还得管白老爷子称上一声祖父。然他们之间却绝没有这般称呼的道理,白老爷子对纪鋆,向来青眼有加。他们都认定,这天下终有一日会是他的。至于白家,则会成为历史上最有名望的世族。
一日欲壑难填。永生便都难填……
棋下至半途,纪鋆停了手。看向白老爷子,正色道:“就明日吧。”
白老爷子“啪嗒”落下一子,抚须颔首,应了一声好。身为执棋的手,到了要落子的时候,他从不犹豫。漫漫一生,便如棋局,必挑了于自己最有利的路走,方才能走到最后,方才能大胜一回。
白老爷子捏着棋子的那只手,富态且保养得宜。
他看着也只像是个生活富贵的寻常老翁,须发花白,面色红润,嘴角生得便微微上扬,天生含笑。但他骨子里潜藏着的东西,却同他表露给世人看的这一面截然不同。
若他一开始便不知纪鋆的心思,便也就罢了。偏生他知道了,这一知道,自然就省不得要仔细盘算一番。东宫里住着的太子殿下,是他的外孙,身上也流着白家的血,他的血。可不管他怎么算,两条路摆在跟前,都应该走更为容易的那一条。
一旦他做出了选择,站在太子身侧,那就势必站在了纪鋆的对立面。
一个是年幼的太子,需借助白家来站稳脚跟;一个是正值青壮年,野心勃勃的靖王世子……
白老爷子望着棋局,暗自长吁了一口气。
将女儿跟外孙当成弃子,直接舍弃,他可曾犹豫?
自然是没有。
他虽是白家的人,有时候却更像是个商人,唯利是图的商贾。
舍了艰险的道路,选了更为容易快捷的路,实乃人之常情,怨不得他。他深知,自己只是选了一条最聪明的路走。
这一点,皇贵妃却隔了太久才看明白。她一直拿他当自己敬重仰望的父亲看待,却没注意到他骨子里却是个比谁都更为利益至上的人。偌大的白家,如若没有他的这份唯利是图,又怎能变成今日这般昌盛?
可惜了,她看到的太晚,觉悟得太迟,错过的太多。
肃方帝一病不起,太子害怕,悄悄来见她,轻声唤她“母妃”,问及肃方帝的病情,问他是否还会好转。皇贵妃看着儿子的眼睛,里头清澈见底,还未被世俗险恶所污,干净得叫她自行惭秽。
但这一瞬间,她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头想着的却是惋惜。
她太后悔,后悔自己一直怜他年幼,未能狠下心来磨砺他一番,叫他时至今日还带着两分天真纯澈。她低声反问太子,“依你的心愿,可希望父皇好转?”
太子很怕肃方帝,皇贵妃知道。
她想要从太子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可太子开了口,说的却是:“儿臣希望父皇赶快好起来。”
说这话时。他眼里没有一丝犹豫跟踟蹰。
这就是他的真心,真得不能再真……
皇贵妃戴着甲套的手指,隔着衣衫刺入了太子手臂上的肌肤。
太子惊惶呼痛:“母妃!”
皇贵妃却恍若未闻。并不松手,只咬着牙一声声道:“傻孩子,母妃能护你一日,却不能护你一世啊!”
“母妃,您怎么了?”太子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贵妃,登时慌得失了神,只知一叠声问着她。可皇贵妃却突然间泪流满面。抱着他哭了起来,哭得面上脂粉都糊了。她也全然不顾。
太子再不敢挣扎,只任由她抱着自己,垂下手去,紧紧抿着嘴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鸟雀四散,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下胡乱飞远。皇贵妃终于止住了哭声,慢慢地松开了太子,用帕子抹去面上泪痕,一面恢复了淡然的语气,对太子叮咛道:“回去吧,过会天该黑了。”
太子嘴角翕动,站在原地不动,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妃。您没事吗?”
皇贵妃轻笑,拍拍他的肩头,“母妃很好。真的。”
她素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这一次,也是如此。
这天夜里,她遣了人,孤身往肃方帝寝殿中去。四角燃着的灯,明亮中带着几分幽香。有凝神静心之用,但皇贵妃嗅着这股子香气。胸腔里的那颗心休说安宁平静,反而跳得更快更乱,更无序了。
沉沉的暗夜里,肃方帝的呼吸声显得艰难而迟缓。
他喘不上气来,喉咙里嗬嗬作响,似有浓痰卡在其中。
但他闭着眼睛的面上,神色却意外的平静。许是因为昏睡着,便不用再去执迷于那些俗事,反倒叫他内心安稳。
皇贵妃缓步走近,在床沿坐下,低头俯身看他。
视线从额头到下巴,又从下巴落回到额上。这张脸,她看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然而过了今夜,她便不会再看到他了。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由自己前来了结了他。
他过去也是那般意气风发之人,怎地便变成了今日这般?
也许,身处权力漩涡,再好的人在里头打过滚,便也就扭曲了。
正如她自己,岂非也是如此?
为了利益,不管像他们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算不得奇怪……人常说虎毒不食子,然而要她说,那只是不曾毒到那个份上,真到了时候,休说虎,便是人也能食子。
她看着肃方帝的病容,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昔年将担子搁在她身上,而今又视而不见,舍弃了她的那个人。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纤细白皙的手,已搁在了长条矮几上。
那上头摆着一只红木小托盘,托盘上只有一口碗。瓷的,白的,盛着黑稠的药汁。
她探出手,一手将其端了起来,另一手握住调羹。
肃方帝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某种病入膏肓的昏沉颓靡,她定定看着,舀起一勺药汁,送到了他嘴边。
突然,寂静空旷的寝殿里多了个人,来得飞快,一把便将她手中的药碗跟调羹都夺去。
来人行动之间悄无声息,皇贵妃只觉耳畔一阵风过,手里便空了。
她仓皇转头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捧着药碗,站在两步开外的汪仁。
他穿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衣饰,把玩着碗中的调羹,无声地笑了下,道:“娘娘好没意思,明面上说着要同我等结盟,暗地里却尽是自作主张呀……”
话音落,暗处竟又走出来个人。
皇贵妃定睛一看,唬了一跳,失声道:“怎地是你?”
燕淮侧目看看汪仁,摊个手:“您瞧,吓着娘娘了不是?”
第446章 将薨
汪仁颔首,低头凑近药碗嗅了嗅,挑起道眉笑言道:“娘娘今儿个,倒是下了重手。”
若非肃方帝眼下昏睡在病榻上,神志不清,眼也不睁,他是决计吃不下这碗药的。然而太医院的御医日夜忙碌,最终也只是道,皇上的病只怕是回天乏术。至于这些话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便无从辨识了。但他们十分清楚,只要皇贵妃的心思一定不改,肃方帝这一次就一日没有希望好起来。
只是皇贵妃的动静,这般放肆,倒颇有些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她并非莽撞之人,按道理绝不该连知会也不知会他们一声,便自己拿定主意。如此看来,她就像是丝毫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一般,成便是成,如若败了,也断不后退半步。
决绝之意,尽在这一碗药中。
汪仁随手将药碗搁在一旁,袖手斜睨着床榻上的肃方帝。他依旧双目紧闭,没有丁点将要醒转的模样。他反反复复病了有段日子,如果这会突然醒来,大抵也不会被人当做好转之兆,只以为是回光返照了。
坐在他边上的皇贵妃空着的那只手,依旧维持着方才端着药碗的姿势,轻颤了两下,方才迟缓地垂了下来。
“看来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叫人捉摸不透的事。”她打量着活生生,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的燕淮,叹息了一声,面上震惊之色渐渐消去。她亦对汪仁跟燕淮突然之间出现在肃方帝寝殿里的举动,有半分疑惑。
远在肃方帝还是端王。她还不曾住进这重重深宫的时候,汪仁就已经在宫闱里不知打转过几回。
内廷里都是他的人,根盘蒂结。轻易无法动摇。只要他愿意,在皇宫里避开了耳目,肆意出入,绝非难事。
故而此时此刻,他们站在了她眼前,她有片刻的失神,却并没有疑虑。她只是双手搁在腿上。轻轻交握,旋即侧目望向汪仁,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道:“白家不会等。靖王府也不会等,我自然也是等不起。”
“等不起?”汪仁失笑,“娘娘可还记得,咱家上回同您说过的话?”
皇贵妃微微点了点头。头上华胜珠翠却纹丝不动。她轻道:“一旦诏书宣了,太子即位,这桩事便同尔等再无瓜葛。”
太子一天没有即位,那他就只是太子,是皇贵妃的儿子,是他们私下约定中愿保性命的孩子。可只要他成了新帝,继承了皇位,那他便是一国之君。这之后。世事如何,都已失了掌控。
他们想要再护太子。便会难上加难。
事情不见得不能成,可等到那时想要救下太子性命,再将其隐于俗世安然地活下去,得折腾上多少年?
纪鋆那样的人,必是一日不见尸首一日便不肯罢休。
他还指望着携了宋氏回延陵种花去,怎肯在这些事上大费周章,搭进去大把时光?
汪仁将话说得很直很明白,皇贵妃当然也听得直白分明。
“也正是因此,本宫才不曾扰了你。”皇贵妃松了手,又握紧,面上虽则平静如常,可她内心的焦虑还是难以自持地流露出了几分。她不觉得他们能在深夜入宫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何奇怪,可他们突然出现的理由,仍叫她有些心惊胆战。
因为她不知道,他们阻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尤其又多了个早就应当死了的燕淮……
思忖间,她听到燕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