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离家多年,便是她,这会也弄不清成国公府里究竟有多少人,又具体是哪些。
但燕霖的话也顺道提醒了她,眼下还不是只顾高兴的时候。不论她是乐意还是不乐意,那场丧事,仍要她来操持。所以,眼下府里还有一大堆需要她着手整顿的事。她回过神来,发话道:“别担心,咱们来日方长。你是燕家的主子,若不放心府上的这些人,过些日子一口气尽数换过一批也无妨。”
燕霖闻言,低着头道:“先前忙了那么久,却只有挨打的份,如今突然就成了眼下这副局面,娘亲难道当真不觉奇怪?”
燕淮一死,于他们母子而言,日子不亚于天翻地覆。
自知道消息已过了几日,他仍然有些不自在。
小万氏只当他是一时不曾缓过劲来,并不在意,摇摇头笑道:“眼下府里四处都是他的东西,你见着了难免心中不痛快。”
说着话,她蓦地站直了身子,探头往窗外看了两眼,冷下了声音:“也是时候搬回上房去住了。”言毕,她转身望向儿子,“一定不会有错的,这事是过了皇上的眼的,他已经死透了。”
燕霖听罢,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虽觉得疑惑,可他娘的话也没错。
只府里的戒备突然松懈了下来,叫他很不适应。
成国公府的铜墙铁壁,似乎在一夕之间全部崩塌,余下的那些护卫都只像是寻常家丁,跟过去全然无法相比。
小万氏倒觉这是因为见风使舵之人众多,识时务者为俊杰,诸人这是看明白了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小万氏重新掌管了成国公府,首要之事便是先整理名册。
然而她遍寻不见如意……
找遍了角角落落,却依旧不见如意踪影,各色账簿名册,倒都好好的堆积在箱中,摞得高高的。
她翻着名册不由得冷笑,同燕霖说:“如意帮着他作恶多时,而今他死了,也难怪如意要逃。”熬了这么多年,她心头憋着的那股怨气,如今也该消了。
花了一日,她勉强算是在府里重塑了威风。
旧主已逝,识趣的眼下自然都敬着她。
小万氏虽然对此嗤之以鼻,背地里倒也高兴,转头便要人将燕淮的东西都理出来一把火给烧了,权当她日行一善做回好事,将东西烧给他了!
底下的人听了有面面相觑的,也有立即便恭顺地应了下来,捋了袖子拔脚便去收拾东西的。
小万氏一一记在了心里,忽然想起一事,遂撇下众人大步往一处去。
她沿着抄手游廊疾步而行,沿途遇见的丫鬟婆子,无一不立即低头请安。小万氏匆匆扫她们一眼,蓦地停下脚步指了个婆子,问道:“管着小库房的金妈妈没了后,大管事亲自收了钥匙,后将里头的东西都给挪去了何处?”
钥匙在如意手中,也同那些账簿册子一道被搁在了箱子里,而今自然在她手里。
但她先前只匆匆忙忙地看了两眼箱中堆积如山的册子,还未看到记载小库房的。
身着青灰色夏衣的婆子蓦地被她给点了出来问话,赶忙战战兢兢地说道:“奴婢记得,一并都给挪去大库房了。”
小万氏听了这话,眉头一蹙,已带了几分老相的脸就显得年纪似又大了几岁。
“一群蠢物,那些物件如何能随意搬动!”她低低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责备跟浓重的厌恶。
廊下一片寂静。
她挥了挥手让人且去,“这里不用你了,下去做事吧。”
婆子如蒙大赫,忙福了一福,快步离开。
小万氏目光迷蒙,似神游物外,孤身在廊下站了须臾才转身往大库房所在的方向去。
燕淮鲜少开库房,如意就将那些闲置之物都规整于一处,随后将门一锁,经年都难开一回。
小万氏掏出钥匙去开锁,见锁头都已生了锈,不禁瞪大了眼睛。
门一开,里头窜出一股隐隐的霉味。
她以帕掩鼻,抬脚走了进去。
里头东西零零散散堆了快一室,好在收拾得还算工整。
小万氏眯着眼睛在各色箱笼间搜罗着,那些大的,里头装着的多是大件的瓷器古玩,也就不必多添麻烦特地打开来看。
她一点点往库房深处走去,忽然在北面角落处停了下来。
最底下,搁着一只积了薄灰的百宝箱。
顾不得上头的灰,她丢开了帕子便双手碰了上去,用力将其提了起来。
轻轻一声“哐”,她已抽出了最底下的那一层,空空的,里头什么东西也无。
然而她却将百宝箱往下一放,只抓着那只小屉不松手。
蓦地,小万氏从上头取出一封信来。
原来里头还有夹层!
那封信泛着陈旧的黄,一眼瞧过去便是经年的旧物。
她重重喘了两声,将信打开来。
墨字微淡,纸张泛黄,这封信已有近二十年了!
由少年时的燕景亲笔所书,交由她的兄长万几道后,又辗转递到了她手中。
虽然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可她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彼时怦怦乱跳的心声。
然而这封信,却叫当年心如鹿撞的她,看迷糊了。
她素来极少在外头走动,更不必说不带婢女妈妈孤身一人爬到树上捉知了……
燕景信上所言之人,半点不像她,倒像足了她那位没有丝毫淑女模样的姐姐。
可不论她怎么看,上头写着的始终都是她的名。
——
小万氏忆起往事,面露异色,低头看着看着突然讥笑了声,喃喃低语道:“都是命啊……”
活到最后的,到底还是她跟她的儿子。
她慢慢地收了信,收进了怀中。
第386章 自欺欺人
一如昔年,她从兄长手中接过它,面上泛起红云,下意识将它贴近自己的心口,仿佛上头还残留着写信者的温度。
冷的信,写信的那颗心却一定是火热而滚烫的。
她一直这般认定,一直将这样的念头放在心间藏了多年。日复一日,叫她只要一想起便觉心头一阵暖意融融,哪怕身处隆冬,亦不觉得冷。她靠着这份暖意,孤独寂寞地活到了现在。
燕景同万几道是少年挚友,二人彼时皆正值热血满腔的年纪,脾性相投,素来交好。加之燕景没有兄弟,便更是同万几道亲如手足一般。这样的他,小万氏自然一早便知道。
她亦偷偷看过他,躲在僻静之处,像一只偶然路过的惊鹿,得见清泉淙淙,一见之下,不舍挪动脚步,甚至不忍移开视线。即便多年后的今天,她再想起初见燕景的那一刻,也仍旧心中一震。
那大抵,便是所谓的一见倾心。
当时她虽少年老成,性子娴静,平素更是寡言少语,可她的确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燕景生得一副好皮相不提,出身也好,自个儿也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以当时的她私心看来,他可比兄长还要厉害上许多。陌上少年人如玉,她见过之后,那个身影便深深地镂刻在了她的心上,时时冒出来,叫她心头酥麻,隐隐欢喜。
她一贯瞧不上长姐的性子跟行事做派,故而自己始终谨守矜持二字,虽对燕景颇有好感,也只敢憋在心里,连身边最亲近的丫鬟婆子,也是半个字不能提起。
直到燕景胆大,托了万几道给她带了信。
她道他轻浮孟浪,可心里却雀跃不已,欢喜之情难以抑制,将她的眼角眉梢都渲染成了一片绯色。她素日只知兄长跟燕景交好,却不知他们之间竟已好到了这般地步,连这样的信,也敢帮着递送。
小万氏仍记得,那也是兄长第一次同自己用那般亲近又小心翼翼的语气说话。
家中诸人皆喜欢长姐多过她,兄长也从不例外。她撞见兄长跟姐姐说话多回,亲耳听过,亲眼见过。跟姐姐说话时,兄长的表情里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宠溺来,说话的语气也像是沾了蜜,口吻亲近异常。
但他,从未这般对她说过话。
明明都是万家的女儿,一母而生,都是他的妹妹,可他待她们是那般不同。
放眼望去,阖府上下,仆妇虽也敬重她,可没有一个在见到她时会像见到姐姐时那般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父母也疼爱她,可远远不及他们疼爱姐姐的程度。
自她懂事以来,她便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会喜欢自己那讨人喜欢的同胞姐姐。
谁让他们,喜欢她远胜过于喜欢自己……
兴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跟姐姐的感情十分疏远,有时还不比跟各自身边的仆妇来得亲近。
七八岁上下,姐姐倒还喜欢黏着她一道,可在廊下四处疯跑,夏日里摘花冬天玩雪,这样的事,焉是她们这般身份的人能胡乱做的,便是府上的婢女也比姐姐来得更像是名门淑媛。
她那时便明白过来,她们姐妹俩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却委实是两个性子的人,合不拢便是合不拢。
想明白了,年幼的小万氏便开始有意识地避开自家姐姐,只暗地里在心内鄙夷着。
但她一面瞧不上眼自家姐姐,一面又忍不住对她觉得艳羡不已。
人人都喜欢姐姐,多过喜欢自己,她似乎就成了姐姐身后的那片影子,黑暗一至便会消失不见,然而哪怕站在灼灼烈日下,她依旧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影子,要多不起眼便有多不起眼。
夜里偶然想起这些事,她便会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辗转到天明是常有的事。
有时晨起去给母亲请安,遇上心血来潮的姐姐,二人一道前行,她每每都会下意识往前多迈半步,似乎这样,她便能越过了姐姐去。又或者,走着走着,她忍不住会咬住唇瓣暗想,有朝一日若姐姐死了,众人是否就会像喜欢她那样喜欢自己。
阴鸷的念头,时不时就会涌上心头。
她的话便变得愈发的少了,生怕一开口便会将心声脱口而出。
沉默少言的她,长到那般年岁时,同兄长说过的话简直屈指可数,不过寥寥。
故而兄长来寻她时,她极为诧异。
当兄长笑着将那封信取出来悄悄塞给她时,她更是惊讶得瞪大了双目。
同样的,当时兄长眼中的疑惑,她也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是该疑惑的,像她这样的姑娘,原本就是不起眼的,更何况上头还有个明月娇花似的姐姐在,谁能瞧见她。
那人偏偏还是燕景……
兄长问她,何时见过燕景?
她思来想去却答不上话来,论理,他们并不曾见过面,只她偷看了他几回……难道是那时,不小心叫他给发觉瞧见了?这般想着,她面上立即火烧一般的红了起来,像涂了一整盒的胭脂上去。
兄长见了直笑,以为她是羞怯,便也不曾追着再问,只略说了几句话便先走了。
她一个人抓着信贴在心口处,站在窗边望着蔚蓝的天,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