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去了。
写完了信,他拎起信纸两角仔细看了看,等到晾干,方才亲自折叠完毕塞入信封。
正要叫人将这封信送出去加急送往京都时。他望着自己的瘸腿头疼不已,索性又提笔写了一本奏折。
惠州城毕竟只是个小地方,样样不如京都。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是真的瘸了,惠州城里的大夫说治不好。可偌大的京都,还寻不出一个会治腿伤的大夫?再不济,舍了脸面去求了谢三爷,寻法子请宫中御医来瞧,也好过在惠州城里等着自己变成废人。
他要告病回京,治腿,一定要。
这官做不做也都罢了,总不比他的一条腿来得重要。
一封给长房老太太的信,一份呈给肃方帝的奏折,几乎同时被送出了惠州城。
虽也说是紧急情况。可却得不到八百里加急的待遇,谢元茂唯有心焦难耐地候着消息。
搜寻了多日,惠州城里找人的动静终于小了些。
泰半的人,都已将宋氏话里话外当个死人对待了。
谁也没想到,宋氏就活生生地住在惠州城最大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里。
他们一行人住进客栈的当天下午。惠州城角角落落里忽然多了许多寻人的榜文。上头也没有画像,只有名字,寻的是个叫立夏的人,连是男是女也不提。众人看过了便看过了,只当是哪家的痴傻儿才会写了这样的榜文出来找人。
何况立夏这样的名字,不过是取自节气,就连那村里种地的农人大字不识一个。也能给儿子女儿取出这样的名来,亦是寻常。仅凭这样一个名字,是万万找不到人的。
人人都这么想,可这寻人的榜文却越贴越多了,各处都不曾落下,简直转个弯就能瞧见三两张。
众人便不由都好奇起来。这榜文上要找的立夏,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时间,许多人连原先官府满大街搜寻的几个“贼人”都给忘了。
短短几日,惠州城的大街小巷,破庙乞丐窝。都被这份榜文给攻陷了,异常醒目。
汪仁倚在窗边,开着半扇窗子往下看,正巧能瞧见几张贴在墙上的榜文,有寻立夏的,也有要捉鹿孔几个的。
贴榜文的法子,是谢姝宁想出来的,上头什么也不提,只写个名字,亦是她叮嘱的。
这法子看着似乎莫名其妙,可效果委实厉害。
坊间民众口口相传,迟早会传到他们想要他听到的人耳里去。
自然,这事也传到了谢元茂耳朵里。
他将信送出去后,心情愉悦许多,他知道宋氏不论如何也不会舍得一双儿女,所以只要赶在那两个孩子也背叛他之前,制住了他们,就顺带也制住了宋氏,任凭宋氏神通广大,背后有人救她,他也不怕她不屈服。
有本事她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儿女,若不然,只要她出现,他就有法子拿捏住她!
所以他忍着腿疼,难得睡了个好觉。
谁知一觉睡醒,便立即听说了榜文的事,那铺天盖地寻个名叫立夏之人的榜文,都快贴到谢宅门口了!
可满惠州,竟无一人知道这榜文是哪个贴的。
谢元茂得知这些榜文都快将官府贴的榜文给盖了过去,立即发了火,赶忙让人去尽数给撕了,若发现胡乱张贴榜文的人,便抓了治罪!
很快,这些榜文就又被衙役们一张张给撕了下来。
然而有一张,却被冬至拿到了手里。
他知道,这是来寻他的。
第296章 凛冬
立夏,冬至,立夏在冬至之前。
几年前,他还不是冬至,而是立夏。
攥着榜文,冬至手下不由得自己发了力,将犹自带着寒风气息的纸张揉作了一团。
是八小姐来了吧?
冬至暗暗想着,将纸塞进袖中,束手转身,回去找鹿孔。
这年冬天,终年不见雪的惠州城冷得不似寻常,冷得叫人咂舌。漫天的飞雪从白天下到深夜,又从深夜下到天亮。一日复一日,屋檐庭前,长街陋巷,花草树木,皆被雪花遮掩,入目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冬至见到汪仁的时候,天上正在落雪,雪下得极大,大得叫人误以为自己此刻仍身在北地,而不是异乡。
他们谁也不曾见过汪仁,不由得心生警惕。
然而知道冬至就是立夏的人,唯有那么几人,且能用这个法子告诉他在何处见面的人,这世上,怕只有三个人。
谢姝宁师承云詹先生,此法亦是云詹先生所授,因而除了她和云詹先生外,只有云詹先生的义子云归鹤熟知。他勉强也能算一个,这些年来,该学的能学的,他多多少少都学了一些。
可惜的是,他年岁大了,骨头都硬了,学武不成,至今也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不然,这一回他们也不至如此狼狈。
“哪个是鹿孔?”汪仁一身黑裘立在檐下,神色淡漠,并不同他们一样,心有怀疑。
榜文上并无约见的地址,仅凭立夏两个字能找到地方,来人必定就是榜上所要寻的那个。
他很肯定。
立夏二字,出自二十四节气,乃是随着斗纲所指的方位并当时的气候景观共同命名而来。
北斗七星中的魁、衡、杓三颗星不断变换着位置,斗纲便指向不同的方位。
立夏处在榴月。榴月五,是为十二地支中的午。
故而黄昏时杓指午,半夜衡指午,白天魁指午。方位不断变换,却又有迹可循。
加之“五月榴花照眼明”,五月时最显眼的景观便为榴花。
如今榴花未开,树却仍在原地。
此时的惠州并不是盛产安石榴的地方,因而那寥寥几株树便显得夺目起来。
他们一行人在远赴惠州之前,曾被谢姝宁打发去仔细搜罗了许多关于惠州的相关消息。所以当时全城封锁,大力追捕他们之时,冬至才能带着鹿孔几人,安全地找到隐蔽之处。
他根据方位跟榴花隐喻艰难推算出方位后,心中便已是肯定。这榜文定然就是谢姝宁的手笔。
然而谁知,好容易到了地方,见到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听到他出声发问,鹿孔迟迟疑疑,不敢立即回答。
冬至眼神不减警惕。反问道:“你是何人?”
汪仁闻言斜睨了他一眼,“你必定就是冬至了。”
“你到底是谁?”冬至敛目,悄悄看了老疤一眼。
汪仁就笑了起来,道:“到底只是个小丫头,手下的人,一看就是欠调教的。不过你能靠那几个字找到地方,也算是不枉她托我将你们带回京都。”照他的意思。办事不利,皆杀了算了。鹿孔倒还有几分用处,杀了不免可惜,能带上便带上一道走也无妨。
虽说这一回惠州谢宅里发生的事,事出突然,谁也不曾预料到。但以他看来,明明还有一口气在却没能护好主子的,便都是该死的。
因而汪仁说完这句话后便敛了面上笑意,冷着一双眼将面前三人依次打量了一番:“先回客栈再说,你只需记得。那榜文的确是你家小姐的主意便是了。”
这东西,他就是想编也不知从何下手,若非离京之前,谢姝宁一早指了地图上的位置于他,他今日根本无法站在这候着。
天寒地冻的,京都冷得人脸上要起皮子,这里却直直冷到了骨子里。
汪仁素来畏冷,这会更是穿的活像只黑毛的大狗熊,圆滚滚的。
他忽然一伸手,不偏不倚地抓住了鹿孔的肩头,将他一把拉到了自己身边,钳住他的肩,看一眼他背上的药箱,而后道;“里头东西可都带全了?”
隔着厚厚的衣裳,鹿孔仍觉得自己肩头剧烈疼了下,下意识皱起了眉头,艰难道:“齐全了。”
汪仁这才将手放松了些,推了他一把,“走吧。”
说完便拽着鹿孔飞快往前走去,也不去理会后头俩人究竟有没有跟上来。
冬至跟老疤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也一道跟了上去。
不过走至半路时,冬至心里已隐约猜到了汪仁的身份。
年三十余,样貌出众,畏冷穿得厚实,武功不差……加之对方那一双尤为夺目的桃花眼……
冬至暗道:该不会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吧!
思及此,他不由得微微变了脸。
他家小姐,竟请动了这样的大人物!
到达客栈后,他的脸色还未能恢复如常。直至见到宋氏,他才惊讶又欣喜地回过神来,连忙磕头谢罪。宋氏知道他们都还活着,便已是极其欣慰,哪里还会怪罪,忙让人起来。
冬至不肯,他这回犯了大错,委实没脸继续站着。
宋氏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动作迟缓,分明是瞧不见东西的模样。
他家小姐请汪印公前来惠州帮忙救太太回京,却还不忘拜托汪印公,一并带上他们,他却没能护住太太,让太太目盲了。
千刀万剐,他亦难辞其咎。
然而岂是他想跪着谢罪就能跪着谢罪的,汪仁大手一挥,喊了小五过来,道:“碍眼,拖出去好好教教!”
小五同情地看了一眼冬至,嘴里高声应着“是”,将人真的给拖了出去。
力道之大,叫冬至措手不及,像只马上就要被屠宰的小羊羔。硬生生给拉走了。
老疤见状,连忙出声问候了宋氏几句,而后匆匆告退,多半刻也不敢逗留。
鹿孔在桌前摆弄着药箱里的东西。一扭头,咦,怎么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生石灰灼伤的眼睛,可有法子复明?”汪仁将自己手中的暖炉塞进宋氏手中,一面抬头问鹿孔。
鹿孔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他在给宋氏掖膝上滑落的毯子,不由傻了眼。
这般温柔细致,颇为叫人古怪。
但他转念一想,宋氏如今眼睛瞧不见东西了,身旁照料的人必然要比往常更加妥帖细心。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何况芳香芳竹都死了,宋氏身边如今连个能照料她的丫鬟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