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身份是个谜团,连头都寻不到,即便她想查,也无迹可寻,甚至连云詹这个名字,都是化名。她没有法子,只得偷偷写了信送往敦煌,仔细同舅舅打探。
毕竟最初,就是舅舅将云詹先生师徒二人给送到京都来的。
叫人无奈的是,敦煌和京都两地之间相距甚遥,也不知猴年马月,才会有回信送到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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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门外,思绪飞扬。
不断有斜斜的雨丝自庑廊外飘进来,守门的丫鬟在她的示意下悄然打起了帘子。
她一个人未带,孤身进了门,循声往东次间去。
有人在毫不收敛地高声谈笑。
她越走越近,这道声音也就越来越响亮清晰。若谢姝宁没有记错,这该是三夫人蒋氏的声音。她向来同他们家关系不佳,六姑娘谢芷若又从来拿谢姝宁当颗眼中钉,蒋氏也因此见不得他们一家好。
今日怎么会来寻宋氏说笑?
想必不是来显摆的就是故意想要来讥讽一番的。
谢姝宁想得明白,慢悠悠进了里头,恭敬地冲她行了一礼。
蒋氏的说话声一顿,微微侧目朝谢姝宁看了过去。
只数月未见,蒋氏却忽然有了种,许多年都不曾见过谢姝宁的错觉。分明年纪比六姑娘还小,看着却稳重成熟许多。
她方才还眉飞色舞的神情就淡了些,嘴角倒还挂着笑,同谢姝宁颔首:“在外头疯玩了一个夏天,阿蛮竟也不曾晒黑。”
谢姝宁垂眸不语。
蒋氏这人。最爱在嘴上占上风。
明明她是去田庄上避暑的,人人也都知道她跟着云詹先生,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并非日日在外头晒太阳,何来的疯玩,何来的晒黑?
说到底,蒋氏不过是想讥她似个村姑,竟能在处处简陋的田庄上一住近一月。
“可不是,好在没有晒黑,否则如六姑娘一样晒成了黑一块白一块。可就不妙了。”宋氏以扇掩嘴,眉眼含笑,朗声说道。
蒋氏听着。嘴角一垮,差点黑了脸。
六姑娘谢芷若打小就喜欢跟谢姝宁比较,如今眼瞧着就要及笄了,也还是不改小时脾性。见谢姝宁从来不用府里众多姑娘份例内的胭脂水粉、头油香膏的。甚至连外头买的也不用。她便起了疑心。
后来知道谢姝宁只用月白亲手调制的东西,不由就嫉妒了,也要自个儿使人调了用。
谁想到,竟把自己弄成了黑一块白一块,活像是个厨房里的烧火丫头,叫人耻笑,生生在屋子里躲到现在,也没见全部白回来。
这是蒋氏的痛处。觉得自家闺女只会丢人,如今被宋氏一提。差点憋不住气了。
好在她今日来,乃是因为手中有大消息,可用来嘲笑宋氏。
蒋氏将火气尽数压下,故意幽幽道:“芷姐儿,如何能同阿蛮比。阿蛮早早同成国公府的二公子定了亲,哦不,如今怕是该叫二爷了!六弟妹你瞧,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如今这满京都的,谁不羡你?我家芷姐儿,却还悬着呢。”
宋氏打着哈哈:“芷姐儿的亲事,只会比阿蛮的好,三嫂何须担心。”
谢姝宁跟燕霖的亲事,已同作罢无异,偏生蒋氏总记挂在心上,叫人不喜。
更何况当着谢姝宁的面,谈论儿女亲事,宋氏觉得颇为尴尬,便有心打发谢姝宁先回去,可看看女儿,却只坐在那吃茶,模样再泰然不过,就又说不出话了。
蒋氏倒摇了摇头,“这可保不齐。”
她说话的模样一派真挚,宋氏差点就信了她是真的在担心谢芷若的婚事,便打起精神斟酌字句准备劝解几句,谁知下一刻蒋氏便故意压低了声音同她道:“不过六弟妹,你听说了没有?这新任的成国公,同燕二爷的感情极不好,似要将人赶出成国公府呢!”
“三嫂是从哪里听来的诨话!”宋氏听着这话不像样子,忍不住轻斥了一句,“国公爷再年轻不懂事,那上头也还有位母亲在,他焉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不过都是外头胡说八道的话罢了。”
蒋氏微笑:“他们母子关系不佳,六弟妹总不会不知。”
明面上再如何和善,背地里的暗潮涌动却从未停止,就算是瞎子也能察觉出来。
宋氏就道:“便是如此,这事也同我等没有干系,三嫂你说是不是?”
“怎么会没有干系?阿蛮可是同……”
“三嫂,阿蛮年纪还小,有些事,过几年再提也不迟。”宋氏正色说道。
蒋氏一愣,眉头紧皱:“六弟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听说小万氏有意择日来同六弟正式将这事给定下的!”
宋氏大吃一惊,“什么?”
谢姝宁亦跟着惊诧地抬起头来,望向了蒋氏。
“阿蛮先回潇湘馆去。”宋氏心乱,见谢姝宁在一旁听着,连忙赶她走。
谢姝宁踌躇几番,应声退下。
就凭蒋氏的为人而言,她的话,真假参半,只能听五分。所以她说燕淮有意赶燕霖出府,谢姝宁是不信的,但她知道燕淮迟早会送燕霖离开京都,就如他自己昔日一般。至于小万氏的事,谢姝宁忽然有些不敢肯定。
莫非,小万氏真的已经开始在为燕霖做最后的谋划?
第223章 桑田
若真到了这样的地步,那燕家的局势,可见已是极为紧迫危险。
前世,燕淮在顺利袭爵,继任成国公后,便将燕霖送往漠北,直至数年后,燕霖才被小万氏给偷偷寻回了京都。而她的这副举动,彻底惹恼了燕淮。其中因果,除他们之外,自无人知晓,前世的谢姝宁甚至连旁观者亦算不上,更是一无所知。
她现如今所知道的那些关于燕家的往事,关于燕淮的事,都是她从往日听来的传闻里,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整理出来的。
所以,谁也不知道为何燕淮软禁了小万氏几年后,却只因她偷偷找了燕霖回京一事,便要小万氏的性命。
谢姝宁走在庑廊下,望着外头细密不断的秋日雨丝,忽然不寒而栗。
小万氏虽说是因燕淮而死,可事实上却是死在了她的亲生儿子,燕家二爷燕霖的手里。
说来,燕淮丢下三尺白绫,命令燕霖吊死小万氏一事,谢姝宁还是有一回无意间从林远致嘴里听说的。林远致很瞧不上燕淮,偏生林家只是破落小侯,孤儿寡母撑起来的门第,饶是后头谢姝宁做了长平侯夫人,林家恢复了几许昔日光景,却也还是叫人轻视的。
但林远致背地里十分看不上燕淮,时常觉得燕淮除了出身好,背后又有外家可依,素日也尤为得昔年在位的庆隆帝所欢心,这才有了他如今的地位身份。
谢姝宁知道,林远致明面上不提。心里指不定日日在想,若换了他跟燕淮易地而处,兴许还能更厉害些。
可彼时谁敢说真的将燕淮的坏话挂在嘴边。旁人不敢,林远致也是不敢的。
谢姝宁能听到小万氏的死因,也还是林远致醉酒后失言吐露,方才知道的。
她当时在灯下听着那话,只觉得心头寒意遍布,自此对燕淮此人骇极了。
他当时还未曾身居高位,但若想要小万氏的命。那也多的是法子,何须非得让燕霖动手?
谢姝宁那会只觉林远致的话冷意森然,万分可怖。实在该好好对燕淮这人远远避开才是。
然而时至今日,她终于忍不住推翻了自己昔日所想。
燕淮固然心思狠辣,可燕霖呢?
严酷的兄长丢下三尺白绫,要他拿着亲手吊死一心为自己殚精竭虑的生母。他竟然也真的就从了。真的就这样硬生生将至死都还在为他心疼,为他担忧的小万氏,给吊死在了横梁上。
小万氏的绣鞋,在半空悬荡,满脸惊骇,瞠目结舌……
只怕燕霖也是瞧不见的。
毕竟,他想活,多过了不敢亲手杀害母亲。
真的比较起来。谁敢说,燕淮就一定比燕霖心狠手辣?
谢姝宁收回落在不远处那片渐萎的草木上的视线。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少年燕淮穿着穿云锦飞鱼服,佩绣春刀的模样,面色冷峻,不苟言笑,眼神里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落寞。
那应该是十六七岁时的燕淮。
前世那个时候,她根本就没有同燕淮打过照面,自然也不可能见过他的样子才对。
谢姝宁暗暗掐了自己左手虎口一下,留下一弯月牙状的指甲痕迹,意识这才清醒过来。她听着庑廊外雨打落叶的声响,嘴里轻声嘟囔着:“活见鬼了不成……”
明明连见也不曾见过,也不知为何竟会想到了他身上去。
她摇摇头,招呼一直守在外头的柳黄打了伞,送自己回潇湘馆去。
走至半道,却在细雨霏霏间,偶遇了父亲谢元茂。
她在伞面下裣衽行礼:“父亲。”
谢元茂便问:“从玉茗院回来?”
谢姝宁仰脸看他经年不见岁月痕迹的面孔,回道:“是,母亲留了三伯母说话,我便先回潇湘馆去。”
“哦?你三伯母在?”谢元茂听到蒋氏在同宋氏说话,愣了下。
“我去时,三伯母便已在了。”
谢元茂闻言略沉默了几息,而后摆摆手放行,让谢姝宁下去,旋即抬脚大步往内书房走。
谢姝宁停在原地,看了眼他远去的背影,这才惊觉,算一算日子,原来没多久便该出三老太太的孝期了,难怪这几日他总在外走动,想必也是在为服满起复的事做准备。
如今谢家三爷在朝中如鱼得水,堪比当初的谢家二爷,甚得皇帝器重。
有他这个做哥哥的在,谢元茂的位子,应当不难办。
谢姝宁便有些意兴阑珊,无意再去想这件事。
眼下最要紧的,该是她的三伯母蒋氏嘴里说的那句话。
小万氏如果果真有那样的想法,恐怕近几日就会联络谢元茂抑或是宋氏。于谢姝宁看来,她派人同父亲商量的可能性远远大过见母亲,然而出乎她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