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  第100页

上了层油蜡,触摸上去滑不溜手,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至于皇后,所作所为越来越出格,打人骂人已经不稀奇,某一天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往东西十二宫分发珍珠粉,打开一看整颗珠子敲得四分五裂,颗粒太大,根本不能用。和送来的人打听,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那是皇后拆了凤冠得来的五千四百多颗珍珠。皇后娘娘亲自杵碎了分给众妃嫔,好叫大伙儿沾喜点气。
  见鬼的喜气!连凤冠都拆了,这不是自毁根基是什么?太后宫里挤满了愤怒的嫔妃,让她们在一个疯子的统领下生活,这日子没法过了!
  皇帝倒还算平静,拆了就拆了吧,着人重新打造一顶就是了。他如今被倭寇的事搅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管那些个!
  “皇后失德,国之大忌!”太后把炕桌拍得惊天动地,“再纵着她,回头连奉天殿的房梁她都敢拆!”
  皇帝听崇茂传达太后的意思,未置一词,挣扎了很久才决定来一趟。劝皇后收敛些,虽然知道不会有多大成效,不过是尽个意思。本来以为她白天脑子能清醒点儿,谁知进门就碰见这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皇帝站在中路上,愁眉苦脸看了半天,最后转过身,又回西海子去了。
  太多的愁绪,糟蹋了这明媚的春日。宫里鸡飞狗跳的时候,提督府上倒是一片祥和。 肖铎借口处理漕运,已经连着七八天没去司礼监了,批红的事也看得不那么重了,还是朝廷妥协,把票拟送到府上来,开了大邺私宅理政的先河。
  他坐在槛窗下蘸朱砂,勾勾画画心不在焉。风吹树摇,托腮静看,淡然问大档头,“我吩咐的事都办妥了么?”
  佘七郎应个是,“三十四个都是靠得住的亲信,已经埋伏在去碧云寺的路上,只等皇后娘娘凤辇一到就动手。”
  他点点头,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宫眷出宫的机会,错过恐怕抱憾终身,所以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了。命人扮成乱党,少不得杀掉一干宫妃。人死得多了,注意力便分散了。他要把音楼劫出来,后面的事实在顾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在宫里出的那些事,一桩一件传到他耳朵里,他早就被凌迟得只剩骨架,喉管有没有彻底割破没什么差别了。
  提笔狠狠往下一捺,他说:“要有万全的准备,接了人往西去,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佘七郎迟疑了下,“督主……属下们粉身碎骨追随督主,可这事还要请督主三思。半道上劫杀,和屠宫没有两样,万一哪步出了岔子,便是泼天巨祸。”
  他抬了抬手,“不必再议,目下这是最立竿见影的法子,我经不得耗,她也经不得。”
  人能痴迷到这程度叫人纳罕,入情像饮酒,有的人浅尝辄止,有的人却甘愿灭顶。很显然,督主属于后一种人,劝已经不起作用了,越劝越不可自拔。
  风卷过案头,把澄心笺纸吹得飒飒作响。檐下一溜脚步声到了门上,曹春盎呵腰道:“彤云姑娘从宫里回来,在外头求见干爹。”
  他搁下笔叫进来,彤云进门纳了个福,笑道:“许久未见督主,督主这一向可好?”
  他点头,“都好。见着你主子了?有话带出来么?”
  她应个是,把她主子嘱咐的话一字不漏全回禀上去,“照着路数来,似乎是个万全的主意。只是奴婢听了心里难过,好好的人,装疯卖傻叫人按着,实在受了大委屈了。”
  一抹愁云浮上他的眉梢,他微微发怔,靠在那里不说话。上回匆匆见了一面,知道她不至于真的发疯,没曾想是这样算盘。这丫头真沉得住气,明明早该打发人知会他的,却一直隐瞒到今天,是不是对他没了信心,已经不再指望他了?
  他心头悲苦难言,佘七郎却大喜过望,“这是个万全之策,皇上疑心极重,哪怕再多的嫔妃被劫,只要皇后在内,必定要往督主身上牵扯。若是照着娘娘意思办,戏演得以假乱真,皇上就是发难也摸不着首尾。”
  他喟然长叹,撑着额头道:“叫她受这么多苦,是我无能。”
  底下三人面面相觑,彤云忙道:“主子说了,只要能和督主在一起,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她自己知道,光靠您使劲儿成算不大,要她自己出幺蛾子才能破这个局。督主明白主子的心就成了,先苦后甜,往后有的是时候来补偿她。”
  他不言声,凝眉思量了会儿才对佘七郎道:“既这么,先头的计划暂且搁置。浴佛节那天是我伺候,她要做什么,我也好从旁协助。”言罢摆了摆手,“你们都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人都散尽了,午后的日光懒懒照进来,落在伏虎砚台上。
  他起身绕室踱步,渐次沉淀下来。现如今是彻底看透了,权势对他来说不过如此,即便万万人之上,依旧是个替人卖命的奴才。只要她能从宫里脱离出来,他一定带她远遁。这些年该受的苦受够了,该享的福也享尽了,宫廷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益处,唯一的收获就是救下了她。他穿蟒袍,系玉带,顶的是太监的头衔,所幸她不嫌弃他,才能成就这么一段姻缘。
  瞻前顾后太多,幸福从指缝里溜走,待要抓紧却来不及了。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定要牢牢把握住。他蹙起眉思量,大小琉球的进犯为他提供了好时机,朝廷派出去的使节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蠢物,倭寇依旧会在海上兴风作浪,最后出兵也是必然。太平盛世受限制太多,乱世里却有逃出生天的希望。一艘福船上混进个不起眼的小兵,离开了大邺疆土便天大地大,所以眼下只要助她把戏演好,他们甚至可以带上身家走得不慌不忙。
  他走回去,仰在躺椅上悠悠笑起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丫头是员猛将。叫他痛过、悲过又重燃起希望,这个浴佛节,变得前所未有的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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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疯装得久了,音楼已经摸着了门道,眼神要呆滞,动作要怪异,嘴里胡言乱语,这么的就足以糊弄住所有人了。皇帝起先是不信的,对她多番试探过,无奈她时好时坏,观察了很久,到底还是放弃了。若论感情,不能说没有,但和肖铎必定没法比。或者只有初初的一点眷恋,后来更多的是不甘和利用。音楼有时觉得他很可怜,空得了江山,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他爱身下的髹金龙椅,爱祖宗传下的万世基业,更爱吃喝玩乐纵情声色。他就像南唐的李后主,有才情、性骄侈、喜浮图,唯独不恤政事。一个国家气数将尽,末代便是这样一副让人无能为力的惨况。
  四月初七宫里忙开了,为第二天的浴佛准备全套的纯金器皿、宝香、会印钱及放生的活物。别人做功德,一般放鲤鱼和龟鳖,音楼不是,她叫四六抓了条刚出洞的蛇,装在绡纱做的袋子里,自己亲手拎着,大摇大摆去了皇太后的慈宁宫。
  绡纱很薄,里面的东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春天万物生发,蛇才从一个寒冬里醒转过来,正是活跃的时候。那是条碧绿的竹叶青,筷子粗细,身条优美,昂着头吐着信子,直往袋口上蹿。
  音楼的出现立刻引出一连串尖叫,淑妃战战兢兢说:“皇后娘娘,这蛇有毒,叫它咬一口会出人命的。”
  毒牙早拔了,音楼小时候并不娇养,这种东西也不害怕。她往上抬了抬手,举到淑妃面前,“你瞧它多漂亮,怎么会有毒呢!淑妃喜欢吗?喜欢我和你换,你那尾锦鲤也不错。”
  她的口袋往前一送,几乎贴上淑妃的鼻尖。绿油油一团夹带着腥气扑面而来,淑妃吓飞了魂,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了。
  殿里乱成了一锅粥,皇太后双手合什大念阿弥陀佛,冲音楼斥道:“皇后也自省些个,你放生什么都不要紧,叫底下人关在笼子里带到碧云寺就是了,自己提溜着像什么样子?你是皇后,不是外间的山野村姑,这样不忌讳,有失皇家体统!”
  音楼不以为然,扭头道:“老佛爷此言差矣,众生皆平等,为什么独不耐烦我的蛇?我是皇后,我爱提溜着,谁也管不着。”
  她这个猖狂样儿,天皇老子也拿她没辙。皇太后厌恶地皱了皱眉,回身看榻上的淑妃,嬷嬷使劲掐了半天人中,这才悠悠醒转过来。睁眼一看皇后探头探脑,淑妃就哭了,抓住太后衣襟道:“老佛爷给我做主,姊妹们都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怎么经得住皇后这么作弄!宫里再不整治,往后还能成事么?今儿吓唬我,明儿就该杀我了。皇上不管,老佛爷再不管,咱们这些人可活不了了。”
  音楼一听生气了,“淑妃你胆儿不小,当着本宫的面敢叫老佛爷惩治本宫,当我是死人么?坏话背着人说的道理不明白,要本宫教教你?”
  淑妃愕然往后缩了缩,“看看,这是又要发作了。早前皇上封后她就推三阻四,万事都有定数的,非要把人按在那个座儿上,她福薄镇不住。当初还不如封贵妃,总比大伙儿一道水深火热的好。”
  旁边丽妃一脑门子汗,怯怯举手道:“娘娘,我才是丽妃,她是淑妃。”
  音楼哦了声,“对,我弄错了。”又冲榻上人使劲指了指,“皇后有什么了不起,照样不得皇上宠爱。你以为你一哭二闹就能挽回皇上的心么?我有儿子,你有什么?将来大殿下继位,头一个把你送进泰陵,看谁护得了你!”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人弄得摸不着边。大伙儿再一斟酌,那不是邵贵妃的口气么!顿时惊惶失措起来。青天白日里皇后鬼上身了,这怎么得了!大伙儿都求自保,轰地一下作鸟兽散。平时养尊处优的妃嫔们跑动起来不含糊,三下两下出了慈宁宫门,站在槛外拍胸喘气。
  夹道里卤簿都预备妥当了,肖铎正指派人打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太后从门里匆匆出来,他待要上前行礼,后面皇后也跟了出来,脸上粉抹得厚,眼梢擦了胭脂,看上去鬼气森森。
  他知道她的计划,心里是笃定的,只歪脖儿打量她。她很快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示,扬手招呼太后道:“老佛爷等等我,我一个人乘辇有点怕,总有什么跟着我似的,咱俩搭伙,一块儿坐得了。”
  皇太后都快被她吓死了,心在腔子里乱窜,怎么能和她坐一抬辇!当即虎着脸道:“你有你的銮仪,又不是逃难,两个人挤作堆算怎么回事儿?好了别闹,赶紧动身吧,等到了碧云寺请方丈好好给你驱驱邪。”
  她蔫头耷脑,看众人上了车,自己茫茫然站了一会儿。肖铎上来搀她,低声道:“娘娘登辇吧,有什么话对老佛爷说,等到了碧云寺再叙也无不可。”
  她这才怏怏往自己凤辇方向去,意态虽装得萧索,五指却紧紧扣住他的手。他抬眼看她,她只能用余光扫视他。她的纽袢子上挂着十八子手串,底下回龙须拂在他腕子上,隐约的,像个触摸不及的梦。原想等她上了辇,至少跟她说句话,谁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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