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  第94页

前开道。原先的计划被打乱了,只得匆匆忙忙调拨锦衣卫护驾。帝姬出降是直去南京的,藩王没有在京迎娶的道理,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午门。帝王家不管是迎娶还是送嫁,不鸣锣不放炮。帝姬坐在轿子里,外头动静一概不知,等到了通州下辇登船才发现是皇帝亲自送她,叫了声皇兄,便哽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心里也不受用,半是愧对半是不舍,垂首道:“此去山高水长,你要多保重。逢着过年过节,愿意就回宫瞧瞧。咱们至亲骨肉,朕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他们都是少失怙恃,千辛万苦地长大,表面看着风光,其实不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好多少。皇帝说这话,叫帝姬泣不成声,缓了好一阵子才道:“哥哥也要多保重,向道虽好,丹药却不能多服。万事皆有度,过犹不及的道理咱们打小就明白的。您龙体康健是万民之福,大邺这些年风雨飘摇,如今该当是与民养息的时候了。我别无他求,只求您能重建盛世、青史留名,对我来说于愿足矣。”
  帝姬心系天下,认真说起来他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及她。这情景下皇帝自然是满口答应,兄妹依依惜别,肖铎上前呵腰回话,“长公主该启程了,误了吉时不好。”
  皇帝突然转过头道:“朕怜惜皇妹,厂臣又在她宫里伺候过两年,朕知道她极依赖你。这趟南下由厂臣代朕相送,朕心里才得太平。”
  肖铎有些意外,护送帝姬出降的人员早就指派好了的,冷不丁点他的名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躬身道:“护送长公主南下是臣分内之职,只是司礼监杂务尚未安排妥当,臣这一走,恐怕底下人摸不着头绪……”
  皇帝大手一挥道:“不打紧的,厂臣早去早回,这两个月朝中议奏暂停,一切等厂臣回来再做定夺。”
  风向转得莫名其妙,想就此打发他,大概又是抱着某种目的。肖铎抬眼温文一笑,“原定了元宵节后修缮西海子以北一片的,这么说来工程只有暂缓了。臣无能,同商贾借贷的事只谈了一半,这会子撂下就走,怕那些人认名号,旁人接手不容易。皇上要是早些吩咐,臣安排下去尚且有转圜……”
  皇帝一听那不行啊,西苑是他的道场,样样妥善了才能潜心论道。就这么弄个半吊子,等他回来从头谈起,又得耽搁好长一段时间,算下来似乎很不合算了。
  “既然如此,那就作罢吧!”皇帝转着扳指道,“照旧按原定的行事,票拟堆积上两个月也不成话。”
  帝姬登了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桅杆上红绸猎猎招展,前后近百艘福船哨船拱卫着,庞大的舰队在暮色中缓缓驶离码头,从河道口分流出去,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了。
  皇帝的突发奇想叫肖铎有了防范,诸样留一手是必然的,只不知道他的病症发作在哪一处。留神观察了很久,似乎没有什么异动,暂时可以放下心来。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宫中设有元宵宴。各色馅儿的汤团放在大篾箩里,怕粘底,铺上了一层米粉。音楼从哕鸾宫过乾清宫,出夹道看见几个太监从膳房里出来,扛着篾箩一路走,箩眼儿里撒盐似的,青石路上零零落落染了一地白。
  今天是上元,雪早停了。往远处看,天空澄澈,衬着底下红墙黄瓦,蓝得出奇。
  “过会儿大宴完了,奴婢伺候主子回去换身衣裳。今儿宫里下钥晚,准许嫔妃们走动。娘娘老家大概没这习俗,咱们北方过十五,成了亲的女子上正阳门摸门钉儿,走百病,还能保生儿子。”宝珠笑道,“正阳门怕是去不了,上奉天门倒可行。那里几个铜钉儿摸的人多了,比起别的来要亮得多。”
  “摸门钉生儿子?”音楼摇摇头,“不准。我娘嫁给我爹,十五也摸门钉儿来着,结果摸来个我。老太太站在产房外头等信儿,听见是个姑娘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还啐,说是赔钱货。”
  “老太太不开眼,有您这样的赔钱货么?您托生到他家,是他们家上辈子烧高香了。”
  音楼但笑不语,其实老太太说得真没错,肖铎上回讹人,把他爹讹得倾家荡产,可不是赔钱了么!
  说话儿进了乾清宫,今儿人齐全,嫔妃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冷的天还举着团扇,也不知干什么用。自打帝姬走后音楼就落了单,没人和她扎堆儿啦,她形单影只很是可怜。进了屋挑个角落坐下,远远往宝座上瞧,皇太后戴着黑纱尖棕帽,身上穿洪福齐天袄裙,倚着个大引枕,正和贵妃说笑取乐。
  她百无聊赖,低头勾钮子上挂的梅花攒心络子,不防有人走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盅,躬身道:“娘娘吃糯米的东西爱反酸,这么着对身子不好。先进点羹垫垫,回头稍微用两个意思意思就是了。”
  音楼抬起头来,他颊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恰到好处的温存,是给她一个人的。要不是碍于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多想一下子纵到他怀里。她忍得辛苦,鼻子发酸,却咬牙扛住,伸手接过来,颔首道:“厂臣有心了,多谢。”
  他的目光静静流淌过她的脸,很快调转开视线,怕一个闪失失了控,被人瞧出端倪来。这样的生活他也过得厌倦,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做事没有顾忌,现在不一样,瞻前顾后唯恐护不得她周全。她是捆绑在鹰腿上的细索,皇帝这招果然极奏效,他已经没有办法逃脱了,注定要一直替他卖命。
  彼此相距不过两步,他不能靠过去,连多逗留一刻也不行。曹春盎趋步上前通传,低声道:“圣驾已经过了西华门,干爹到门上恭迎吧!”
  他提了曳撒出去,不多会儿就见御辇从夹道里过来了。
  皇帝是一身八团龙袍,头上没戴折上巾,不伦不类束了条攒珠抹额,手里把玩一块鸡蛋大小的红油皮和田玉,心情似乎很不错。下了御辇也没言声,悠哉哉踱着方步进了乾清宫正殿。
  满屋子人都站起来纳福迎驾,皇帝叫免礼,笑吟吟扫视一圈,视线在殿内一角略作停顿,然后转过身来请大家安坐。
  帝王家的家宴和寻常人家不同,从来没有一大家子围坐的惯例。打头是太后和皇帝的宝座,既没有皇后,那皇帝身侧的位置就空着。贵妃以下的嫔妃们两人一桌,音楼和郭丽妃搭伙,丽妃不太待见她,落座后就没怎么和她说话。
  宴是个好宴,升平署备了细乐,叮叮咚咚地敲打着,气氛不觉沉闷。皇帝多情,在座的人都曾得过一阵宠幸,每个见了他都含情脉脉。音楼端起甜白瓷小碗喝汤的时候还在想,今儿大概没那么多仙丹出炉,要不万岁爷一高兴,每人赏一颗尝尝鲜,明儿宫里太医还不够用的。
  上头太后和皇帝母子说体己话,太后问:“皇帝在西海子住得还踏实啊?两头有堤岸通着的,咱们不得过去,你要时常走动才好。宫里是根本,那头不过颐养的地方,久待不合礼数。”
  皇帝诺诺答应,“朕人虽在西苑,心里却一时不忘朝政大事。今儿趁着佳节,想讨母后一个示下。”他面上含笑,趋了趋身道,“中宫悬空太久,就像一个人没了脊梁骨,有脑袋什么用?脑袋支不起身子来。偌大的家业总这么撒着叫母后操持,于儿子来说是不孝,于社稷稳定亦是不利。”
  太后哦了声,点头道:“是这话,上回张皇后的事儿过去快两个月了,是该好好议议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是同样的道理。你能有个决断我很喜欢,打算抬举谁,心里有成算了么?”
  皇帝直言不讳,“儿子和端妃娘家姐姐的事,想必母后也都听说了。朕是一国之君不假,君王也吃五谷杂粮,抛不开儿女私情并非十恶不赦嘛!儿子眼下一门心思想立音阁为后,若得母后首肯,这就下诏接音阁入宫……”言罢小心觑了太后两眼,“那么母后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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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里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音楼倒是老神在在,舀了个汤团儿尝一口,玫瑰豆沙馅儿的。味道不错,就是太甜了。
  边上丽妃斜着眼睛看她,阴阳怪气道:“您这回算是有盼头了,您妹妹真是个人才,以前不是南苑王的妾吗,怎么一气儿要做皇后了?步家是个凤凰窝,说来事儿就来事儿。”
  她咳嗽一声放下了碗勺,“老话说眼斜心不正,您正眼看我也没什么。至于来事儿,真不是我们姐妹成心的,您要是想不通……”她往皇帝方向略抬了抬下巴,“您可以去问那位,他老人家必定愿意解答您。”
  丽妃被她回了个倒噎气,狠狠把杯子搁在了矮桌上。
  皇太后的态度很明确,“不成!”似乎意识到太武断,怕驳了皇帝面子,又换了个声口语重心长道,“皇后是一国之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多少人看着呢!不说别的,你瞧瞧她们,”太后朝下首指点,“贵妃、贤妃、淑妃……这些个人,都是有了皇子,品性纯良的。你挑谁不好,偏挑她?皇帝啊,帝王家的脸面尊严是头等的大事,不能单凭自己的喜好。宫里嫔妃看不上不要紧,开了春有选秀,到时候再挑个出身好门第高的就是了,何必急在一时?叫什么步音阁,我看是不应该!蛊惑君心者非但不能立后,甚至该死!一个不端不洁的女子,如何母仪天下?你虽不是我生的,但自小由我带大,咱们母子不生分,就像嫡亲的一样。我原不想管你这些,可这回你办得委实不妥。我的意思撂下了,你瞧着处置吧!倘或一意孤行我也不拦你,只是再别叫哀家母后,让我搬出慈宁宫,上泰陵里守陵去吧!”
  皇帝脸上甚为难,“母后这话叫儿子不敢领受,儿子不孝,惹母后伤心了。才刚恭聆慈训,儿子细想了想,母后说得极有道理。宫里诸妃嫔,入得宫苑,都是允称淑慎的上好人选。母后既发话在她们之间挑选,那就依母后说的办。”
  诸妃立刻抖擞起了精神,连身板都挺得更直了。音楼边上的丽妃本来与她相当,皇帝这话一出,顿时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她倒觉好笑,顺势往下缩了缩,横竖不管谁当皇后,音阁看来是没希望了。白白挨了两巴掌把张皇后拉下来,没想到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说起来怪可怜的。
  皇帝走下御座,两面宴台当中有条宽绰的中路,他背手踱步,半昂着头,嘴角带着笑意,吟诗似的缓缓念道:“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今有哕鸾宫端妃,纯孝谦让,秉德安贞,恪娴内则,当隆正位之仪。朕仰皇太后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自此赞襄朝政,与朕坐立同荣,无忘辅相之勤。茂祉长膺,永绥多福,钦此。”
  晴天里一声炸雷,笔直劈在头顶上。音楼吓得肝胆俱裂,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惶惶看众人,殿里的妃嫔也像淋了雨受了惊,瞠大了眼睛瞪着她。原来不是她走神听差了,皇帝的确封她为后,连册文都不用颁,直接的口谕,比什么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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