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89页


  门外,忽然传来仆妇通报的声音。
  李穆那只正轻轻抚着洛神秀发的手掌,停住了。
  洛神慢慢睁眸,想直起身子,却感到后背被他手臂轻轻地压住。
  他阻止了她想离开的动作。
  “可有说是何事?”
  他依旧闭目,问了一句。
  “说城门外来了个女童,道家人本是要来投奔的,半道却被金国人劫走……”
  李穆倏然睁开眼睛,坐起了身,低声道:“阿弥,我去瞧瞧。你先休息。”
  他说完,从条几上翻身而下,将洛神抱起,送到床边放下,随即快步而出。
  李穆走后,没片刻,洛神便也知道了详情。
  他来到义成不久,周围的汉人里,便开始传言,朝廷在丢弃此地多年之后,终于又派了个新的刺史回来镇守。
  一开始,汉人并无人动心。
  这几十年来,时局动荡,在义成沦为鬼城之前,城池不知道被占了多少回,城主也不知换了多少个。有汉人,也有胡人。
  但没有一个人能守得住。
  多年之后,突然又来了个南朝刺史。恐刺史无能,守不住地,抑或只是将义成视为暂时驻扎的场所,并不能为自己提供长久的庇护,何人敢轻易归城?
  渐渐消息又传开,说新到的刺史李穆,不但有战神之名,战无不胜,巴郡一战,击败袁节,到了此地之后,更是修筑城墙,垦荒开地,又张贴告示,招兵募民,李穆以自己的名义对天立誓,只要他人在一天,便绝不弃地而去。
  于是,大约从半个月前起,陆陆续续地,开始有零星之人前来投奔,请求归附。
  今日这个女童阿鱼,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自然了,她不可能独自行动。
  原本和她同行的,还有她的父母、阿兄,和另外几十户的邻人,共一百多人。
  他们这些人,从前都是世代居住于义成的居民。
  这些年间,因义成屡次遭受战劫,人口锐减,田地荒芜,更不知哪日又会招来什么新的兵乱,居民四下分散。
  有些沦为流民,过江逃亡南方。有些去了别地。还有一部分人,结伴一道躲进附近的深山老林。
  阿鱼的父母,连同另外几十户当年一起进山的人,在山中度过多年之后,前些时日,终于听闻一个名叫李穆的大虞刺史重整义成,招募归民。
  在观望了一阵,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辩过后,他们终于做出决定,迁回义成。
  大山贫瘠,野兽出没,度日极其艰辛。
  况且,没有经历过战乱和漂泊的人,又怎能理解他们渴望重归故里,犹如鹿恋慕溪的迫切心情和对旧日家园的强烈思念?
  即便故地如今已被荒草埋没,但只要现在这位新的城主,能给他们带去一丝希望,他们就愿意相信,不肯放弃。
  便是如此,这一行百余人,在半个月前,扶老携幼,勇敢地出了大山,归往义成。
  这乱世里的上天,也断绝怜悯。
  行到半路,竟遭遇了一行百人的西金士兵。
  他们手无寸铁,怎敌得过以杀人掠物为日常的这群西京兵?
  西金兵当场杀死了年老者和幼儿,将剩余男女全部劫走。
  当时阿鱼恰好被阿母带着,在路边一道小岗后解手,这才逃过了一劫。
  在眼睁睁看着西金人杀人、鞭笞、蹂躏,随后绑着父亲、阿兄和同行的剩余之人离去后,阿鱼便被阿母带着,没日没夜地朝着义成而来。
  阿鱼记得在路上,她们已经走了很多个日夜。饿了,吃野草,渴了,喝路边泥塘里的水。
  阿鱼的脚底磨破了,阿母便背着她继续上路。
  但是很不幸,三天之前,她们又遭遇了一头荒地里的野狼。
  阿母用身边带着的一把柴刀,终于砍死野狼。
  但是阿母也被咬了一口,腿一直在流血。
  终于就在昨天,阿母倒了下去,再也走不动路了。
  阿母把义成的方向指给她看,对她说,朝着落日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到了,就是他们原本的家。
  阿鱼一边哭,一边循着阿母所指的方向,继续向前。
  她一定要坚持下去,尽快找到那个名叫李穆的人,向他求救。
  求他救救自己的父亲和阿兄,也求他救回自己还躺在路边的阿母。
  就在今天,她终于走到了落日的尽头,看到了那座城垣。
  到了的那一刻,阿鱼再也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
  李穆去后,便没回来。
  洛神知他带了一队人马出城,连夜去追那一股西京兵了。
  那个名叫阿鱼的女童,也照她吩咐,被送了过来。
  女童瘦弱不堪,洗干净脸和手脚之后,露出了原本清秀的面容。
  阿菊替她上药。望着她那双布满血痂的双脚,忍不住唏嘘。
  应该很是疼痛。女童却仿佛没有感觉,只用一双大眼睛,不时偷偷地望一眼洛神。
  目光带着小心翼翼,又充满了期盼,看得洛神很是难过。
  片刻前,樊成回来,刚向她禀告,说已在野地里找到了这女童的母亲,但人死去多时了。
  他就地掘坑,已将人埋葬。
  而这女童,此刻却还在这里,等着她阿母的归来。
  洛神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她这个消息,只能哄她,说她的阿母应该很快就能寻到。
  夜深了,女童倦极,终于沉沉地睡去。
  洛神却辗转难眠,心情异常沉重。
  从前在建康,她不是没听说过北人在胡獠铁蹄践踏下的血泪惨剧。
  虽然听到之时,也很是同情,亦为朝廷之无能而感到失望。
  但也就如此而已,过去便过去了。
  她有牵动她自己心绪的喜怒和哀乐。
  这些喜怒和哀乐,才是属于她的真实的生活。
  但今天,从前那些原本只存在于听闻里的事情,却忽然在她面前上演了。
  一群想要来投奔李穆的汉人,半道被西金人屠杀劫掠。
  一个母亲带着女儿侥幸逃脱,继续前行。
  母亲死在了快要抵达的路上。
  七岁的女童,用她一双布满血泡的赤脚,就这样一步一步,跟着落日的方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出来时,家人都在身边。
  而到达时,只剩她一人了。
  洛神被深深地震动了。
  她记挂着李穆。亦盼他能追上那伙西金人,将女童的父亲和阿兄带回来。
  ……
  仇池北,通往西金国都城秦城的路上,一片平坦的水边野地里,随意支起了十来个简陋的帐篷。
  这一伙百余人的西金兵,前些日跟随头领谷会武离开了仇池,在回往秦城的路上,偶遇一群衣衫褴褛,背着破烂家什的汉人,杀了无用之人,将剩下的绑了带走,在路上又行了几日,因速度被拖慢,今日才到了这里。
  离秦城还有几天的路,前后皆无落脚之地,天色渐暗,便在野地里过夜。
  士兵将那些要带去秦城用做奴役的汉人捆在一起,驱使汉女烧火做饭,饭饱之后,带人入帐。
  没片刻,里面就传来女子的哭泣求饶之声。
  声音传到村民耳中,面露激愤,一时起了一阵骚动。
  十来个西金士兵闻声而来,抽鞭,夹头盖脑地抽了过去。
  村民手脚被缚,无力反抗,很快,头脸就被抽打得鲜血淋漓。
  一个士兵抽得兴起,索性丢下了鞭子,解开袴褶,踩着地上一个反抗最甚的,朝人头脸浇尿。
  那人目眦欲裂,血泪满面,却被踩在地上,无法动弹,情状惨不忍睹。
  其余士兵见状,哈哈狂笑,也纷纷跟着解袴,便要效仿。
  村民红着眼睛,大骂,张口去咬。
  就在这时,后方起了一阵尖锐的异声。
  一支鸣镝,呼啸射来,转眼便至近前。
  尖锐的镝头,无声无息地钻入了那个正在淋尿的士兵的后脑,宛如一条深埋其中的毒蛇,瞬间破额而出。
  伴着一阵四下喷溅的污血,那西京士兵的庞大身躯扑倒在地。
  下体那尚未淋完的尿液,还在汩汩而出。
  人却一动不动,已是炸脑而死。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一幕给惊住。
  村民抬头,赫然看见不远之外的来路上,正纵马疾驰来了一行数十人。
  黑色军衣,利落飒爽,面容皆为汉人。
  当先一匹乌骓,马背之上,跨坐一个男子,神色冷峻,臂中挽弓。方才那破脑一箭,显便是由他所发。
  西京士兵反应了过来,立刻鸣哨提醒同伴,随即拔刀,转身迎敌。
  几十汉骑,迅如闪电,马蹄没有丝毫停顿,踢开围栏,转眼冲入营地。
  一个跑在最前的西京士兵,遇到一个络腮大汉,大汉挥刀,只见血柱狂喷,整只头颅便被斩落,滚了出去。
  村民们惊呆了。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这一群宛如从天而降的黑衣汉军以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在猝不及防的西京人的营地里纵横奔驰,见一个,杀一个,宛如切菜斩瓜,冷酷无情。
  这一行西京人的头领谷会武,是西金皇帝谷会隆的族人。
  数月之前,谷会隆听闻虞帝派李穆来到义成。因正备战攻打西京长安,暂时无法分兵,又听闻李穆之前的战名,唯恐放他坐大,日后是为祸患,便派谷会武去往仇池,恩威并用,命仇池王侯定投效自己,以利用侯定去对付李穆。
  谷会武在仇池逗留了些日子,见侯定恭恭敬敬,答应投效,允诺出兵攻打李穆,他便得意洋洋地回去。半路又顺手捞了几十头肥羊,方才酒足饭饱,兽性大发,正在帐中施暴,忽听外头起了异动,心知不妙,一边喊着护卫,一边匆忙提起裤子,才冲出帐篷,便被一把刀给拦在了门口。
  刀锋之上,染满鲜血,滴滴答答,不住地往下滴落。
  持刀之人,面容英俊,目光却阴森无比,布满了杀意。
  谷会武看了眼他的身后,见这群汉军狠厉宛如屠夫,自己手下百余人,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死得没剩几个了。
  纵然一向杀人如麻,此刻也不禁心寒胆落,勉强作出厉色,道:“你是何人?此乃我大金之地!你敢伤我,就不怕我皇帝兴兵复仇,到时将你们杀得死无葬身之地?”
  男子道:“汉家之地,尔等占去便罢了,还犯下累累罪行。”
  “胡獠之罪,罪不可赦!”
  “天不裁,我李穆来裁!”
  谷会武蓦然圆睁双目,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是李穆?你怎会在此?”
  李穆不语,手起刀落,谷会武便扑倒在地,头颅滚落。
  他又以刀尖挑起地上一件衣裳,覆在了地上那已晕厥过去的女子身上。
  空地之上,倒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残肢满地,血水横流。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百余名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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