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79页

高峤心头一阵乱跳。
  按理说,萧永嘉终于想开,肯放过自己了,高峤理应感到解脱,松一口气才对。
  但他却轻松不起来。
  反而忽然极想去白鹭洲,看看萧永嘉此刻到底在做什么。
  他再不犹豫,放下别事,立刻出门,赶去城西渡口。
  人渐近渡,他却又迟疑了。
  看昨日她的态度,决绝至此地步。此刻自己这样过去,她若冷脸相对,该如何自处?
  犹犹豫豫间,他行到渡口,还没想好到底上不上,却见那里停了匹马,似是外人所留,便问守卫。
  守卫道:“慕容替方才来访,长公主允他登岛。”
  高峤一惊。
  慕容替来建康后,曾数次具拜帖投门,高峤皆置之不理。
  不料他今日竟擅自来拜萧永嘉。高峤怎还耐得住,立刻沉下脸,上了船,便往岛上直去,上岛,匆匆赶往别苑,行至门前,见大门打开,慕容替恰被管事送了出来。
  管事正代女主人送客,态度瞧着颇是客气。忽见高峤来了,正立于门外步道之上,急忙撇下慕容替,赶上来迎接。
  慕容替看到高峤,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笑容,快步行来,向他见礼,态度十分恭敬,微笑道:“小侄南下之前,叔父曾有话,道我慕容氏本为大虞之臣。当年他来大虞,也曾有幸与高公相交,后虽遇于沙场,亦属身不由己,实非叔父所愿。如今终得弃暗投明,叔父再三叮嘱,令小侄务必拜见高公,代他转呈故人之谊。小侄对高公,敬仰更是由来已久,先前数次求见不得,知高公对我有些误会,不敢再扰。又因久闻长公主贤名,今日冒昧登门造访,本想请长公主代为传话,表我敬慕诚心,何期有幸,能于此得见高公之面,实是小侄之幸!”
  说罢,又是一个长揖。
  高峤冷冷道:“令支王何必如此多礼。陛下虽留你于建康,我却怕南朝地小,载不下你慕容氏的心雄胆气。我不过一寻常南朝之臣,有何可见?”
  慕容替面露惶色,告罪。
  高峤转向管事,道了句“送客”。
  管事瞧出大家不悦,何敢耽搁,急忙转向慕容替:“公子,请随小的来。”
  慕容替再次向高峤恭敬地拜别,方告退,行到渡口,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转头登船离去。
  ……
  萧永嘉于花厅见了慕容替,叫人送客后,独自坐于窗畔,凝望窗外暮色里横斜而出的一枝娇艳海棠,渐渐出神之际,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之声。
  转脸,见是高峤来了,没动,也没说什么,只瞧着他。
  “阿令,方才慕容替来此,所为何事?”
  高峤一进去,开口便问。
  萧永嘉道:“无事。不过是说他来建康已有些时日,未曾来拜,今日来见我罢了!”
  高峤压下心中不快,道:“他曾数次投贴拜我,我皆不见。慕容氏居心叵测,陛下好大喜功,受其蒙蔽,不听我言,他方得以留居建康,你应也知道的,为何还要见他?”
  萧永嘉蹙了蹙眉:“我名为长公主,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与你又早形同陌路,建康谁人不知?他既被允留在建康了,以后辈之名来拜访,我见了他,不过说几句话,便打发走了,又能怎样?这就坏了你高峤清誉,掀起朝廷动荡不成?”
  她盯了高峤一眼:“何况,我见何人,于你何干?”
  高峤一时语塞,迟疑了下,终是按捺不下心中不满,又道:“他见你何事?可是替慕容西说了好话?”
  他哼了一声:“慕容西当年为求活命,不惜唾面自干,以身事夏,如今见举事不成,又趁乱北逃,伺机卷土重来。最可恨,竟还妄图借我大虞之名,延揽汉人之心。如此不忠不义厚颜无耻之徒,陛下糊涂也就罢了,你若也受人蒙蔽,我实是无话可说!”
  萧永嘉挑了挑眉:“我不过一妇人,不管这些朝堂之事。你瞧慕容西不顺眼,日后战场若再相遇,打败他就是了。”
  高峤心底阵阵发堵。
  他当年二次北伐,便是遭遇了慕容西的阻挡,大军才滞于淮水,无法抵达洛阳,错失战机。
  如今想来,依旧遗恨。
  被萧永嘉如此顶了一句,又无法反驳,只得忍气,吐出胸中一口闷气,改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阿令,昨夜你的那些话,我都想过了,极是不妥。你我若是和离,便是不计名声,阿弥也必伤心。我不忍叫她难过,和离之言,往后莫再提了。”
  “至于纳妾,更是无稽之谈。你何曾见我因无子抱怨过你?我无子无妨,侄儿辈里,不乏人才,日后择一出众者为家主,高氏后继有人,我也是无憾。”
  萧永嘉道:“随你。离或不离,纳或不纳,皆在你。人生苦短,你已中年,从前因我蹉跎,我只盼你往后能过得舒心些,莫太过委屈自己。如此,我也能心安些。”
  她从窗畔起身,朝高峤微微颔首:“我乏了,去歇了,你自便。”
  说罢,朝门而去。
  高峤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想自己这些年来对她处处忍让,最后竟落得如此一个对待,弃如敝帚,心里一阵气苦,再也忍不住了,几步追了上去,一把便握住了她的胳膊。
  “阿令!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如此待我?”
  萧永嘉见他面带隐隐怒色,自己那只胳膊,被捏得生疼,忍不住蹙眉:“你松开我!”
  高峤不放。
  “这些年间,我每日那么多事,你不体谅,反和我分居,叫我难堪,令我背后被人讥为惧内,我有可曾有半句怨言?”
  “你不与我同房,我是强迫过你,还是另寻侍女?”
  “每每你与我争执,便是无理取闹,哪回又不是我让你的?”
  “如今你一句人生苦短,便要与我和离?我高峤哪里对不住你?”
  他脸色阴沉,盯着萧永嘉。
  “莫非你是嫌我老了,要另结新欢?”
  萧永嘉那条胳膊被他捏得没法动弹,正皱眉忍着,忽听他嘴里道出如此一句,一愣,猛地甩开他的手。
  “高峤,你当我萧永嘉何等人?”
  “诚然如你所言,二十年间,我是毫无长进。如今我想开了,不欲为难你,更不想为难我自己,你却又这般作态,是为何意?”
  她冷笑,点了点头。
  “不过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你瞧着吧,日后我若有看中的人,我必会过得很是快活。我劝你,往后也如何舒心如何过,千万莫和自己过不去,更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她说完,揉了揉方才被捏得生疼的胳膊,转身朝外而去。
  高峤大怒,盯着她的背影,一个反手便将她从后抱起,不顾挣扎,强行拎回到窗边那张坐榻,掼了上去,自己亦跟着扑上,一边扯她衣衫,一边咬牙道:“好!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今日便不委屈自己了!你想撇下我,先过我这一关!”
  萧永嘉被他牢牢压制在榻上,被迫仰面而卧。
  嫁他将近二十年,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态,更何曾遭如此对待。见他气力野蛮,目光可怕,宛若变了个人似的,一时心口狂跳,面庞涨得通红,奋力挣扎,却如何敌得过男人力气,那腿才抬起,便被他压下,只踢翻了榻上案几角的一枝烛台。
  花厅无门。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是几个仆妇被烛台落地发出的异动所惊,一时不知出了何事,匆忙奔来,看见大家竟将长公主制在榻上。
  家中下人,谁人不知高相公和长公主感情不合,这几年,两人更不再同居了,突然看到如此一幕,吃了一惊,对望一眼,慌忙退了下去。
  萧永嘉心里又是羞耻,又是震惊,咬牙切齿地道:“高峤,你疯了!此为何处,你敢如此待我!”
  高峤定住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妻子。见她发鬓散乱,气喘吁吁,面庞绯红,衣襟更被自己扯得散乱开来,一片雪脯,随她急促呼吸,若隐若现,一时僵住了。
  他闭了闭目,突然松开了身下女子,翻身下榻,胡乱理了下自己的衣衫,丢下她便出了花厅,在外头那几个惊疑不定的仆妇的目光注视之下,道了声“伺候好长公主”,匆匆去了。
  萧永嘉仰卧在那榻上,手脚弯折着,如方才高峤离去前的模样。
  半晌,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闭目,一动不动,宛若睡了过去。
  窗外,夜色浓重了下去。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
  半个月后,洛神的船,抵达了江北的荆州。
  杨宣早得了消息,知她今日到,早早地亲自来到渡口迎接。
  洛神上岸后,整休了一夜,次日清早出发,由杨宣亲自护送出了荆州,继而在他所派的一个识路人的带领下,继续去往义成。
  一行人一路向北,沿行军之道不停地走。如此在路上又行了大半个多月。
  这日傍晚,樊成怕洛神赶路疲劳,命手下伐木砍草,驻扎结营,预备过夜,那向导回来,说此地已是义成郡的境地了,离城池不过也就二十里的路,走得快些,落日前,想必就能到了。
  洛神这一辈子,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一趟艰辛旅途。
  先前在船上还好,这大半个月来,为了能快些走到,出巴郡时,她舍了西汉水的水路,选择坐马车,走最近的行军之道。
  这路的路况极差。马车里虽然铺了厚厚的垫毯,但从早到晚不停颠簸,人也是吃不消。今日走到这里,她原本已经觉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浑身酸痛,但突然听到城池就在前方,顿时来了精神,叫立刻收拾上路。
  樊成和高桓只得听她安排,继续往北。
  暮色渐渐浓重。
  洛神坐在颠簸跳动,疾奔向前的马车里,望着窗外远处的那片旷野。
  出荆州和巴蜀后,这北上的一路,经过的村庄,几乎十室九空,一片废墟,有些地方,更是如同赤地。
  这里也是。
  道路两旁的旷野,依稀还能辨出些从前田地留下的埂陌。但如今,已是被野草和荆稗淹没了。
  疯狂生长的草,如同野火,向着四面八方铺展,湮没一切,只留下无尽的荒凉。
  唯其这荒野里的落日,依旧壮观。
  远山头上的天空,半是青蟹壳的颜色,半是紫。火红的夕阳悬在山头,追着洛神的马车,一直不停地朝着前方而去。
  “阿姊,我瞧见墩台和城楼了!”
  车外马背上的高桓,忽然吼了一声。
  连日赶路,风吹日晒,他黑瘦了不少,连声音也嘶哑了。
  但此刻,他沙哑的吼声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之情。
  洛神心跳猛地加快,忍着那种被颠簸得想要呕吐的难受之感,用手扶着车窗,慢慢地探头出去,朝前看了一眼。
  就在前方,一座深青色的城垣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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