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忙道:“阿母,你莫多想。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穆儿!”
卢氏顿了一顿。
“我眼睛看不见,心里可一清二楚!我觉着出来,阿弥分明不乐意嫁你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一个高门贵女,平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忽然嫁到我们这种人家,你叫她怎不委屈?又如何过的好日子?跟前也无外人,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如何娶了她的?”
李穆含含糊糊地说:“阿姆,这个……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儿子给你娶回儿媳了……先前你不是一直催吗……”
卢氏沉吟了片刻。
她知自己养大的这个儿子,极其孝顺,但有些事,他若不愿说,自己便是再逼问,怕也是问不出来。
她摇头:“儿子大了,我管不住了。你不说,我也没法子。只是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手段,否则你怎不说!”
李穆不语。算是默认。
卢氏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罢了!我是想和你说,这个高家女郎到了我们家里,能像今早这样,已是很是不容易了。我觉着出来,是个好女孩儿!我实在是怕委屈到了她。我不管你先前如何娶的她,既娶进门了,你得给我好好待她。若是叫我知道你亏待她,莫说高家饶不了你,我也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李穆摸了摸鼻:“儿子记住了。”
……
阿停欢天喜地,随洛神转回新房。
她原本对这位坐了大船从建康来的阿嫂心怀敬畏。昨晚邻人小孩进新房闹,她也不敢入,唯恐她会瞧不起自己。
没想到她不但美若天仙,还这么和气,原本的拘束很快消失了,跟着洛神回屋。洛神还没问她什么,她自己先就叽叽呱呱地道出了身世。
原来这阿停,是十年前李穆母子一行人在南下路上所捡的一个孤儿。当时她也就三两岁大,病倒在路边,不见父母,没人照管,边上野狗虎视眈眈,眼看是要活不下去了。卢氏不忍,便将她抱着一道南下,侥幸活了下来,直到如今。
“阿姆可好了,以前眼睛好的时候,还教我读书认字。我如今出去了,街坊还时常求我帮他们写家书呢!”
阿停的语气,带了点小小的骄傲,引得屋里几个侍女捂嘴发笑。
阿停顿时住了口,讪讪地低头,眼中露出夹杂了几分不安的忸怩之色。
洛神不快,盯了那几个侍女一眼:“你们能替人执笔家书?”
侍女一愣,摇头。
高家服侍在洛神身畔的这些侍女,除了最贴身的琼树和樱桃也识文断字之外,其余的长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是能认得一些字的,但论书写,却还远远不及。
“既不能,为何笑?”
侍女知是自己的无意之举恼到了小娘子,急忙下跪认错。
阿停站在一旁,有些紧张,忙要过去扶,被洛神叫住,将人打发出去了。
阿停看向洛神,眼睛闪闪发亮,愈发崇拜了。
洛神也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反正无事,这会儿也不想睡了,叫阿停坐到自己边上,将一只装了各色干果的精美漆匣推到她的面前,问道:“既这样,阿家眼睛后来又是因何看不见了?”
阿停嘴里含了一块果脯,听到她问这个,咽了下去,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好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刚来京口,这里很乱,我们又人生地不熟,整天吃不饱饭。阿兄那会儿也还小,没投军,到处去做苦力,阿姆也给人拼命做绣活,天天熬到半夜,眼睛就是被油灯给熏坏的,后来渐渐看不清东西。再后来,阿兄去投军了,有一回却传来消息,说阿兄战死了,阿姆天天哭,眼睛就给哭瞎了,再后来,阿兄回来了,阿姆眼睛却好不了了。以前还能瞧见个影子,这两年,什么也看不见了。”
洛神呆了一呆:“都没请郎中瞧吗?”
“这几年家里好了些,阿兄请过好多郎中,可是都瞧不好。不过阿姆很能干的。你别看她眼睛看不见了,她心里灵着呢!现在还能纺纱,纺得又快又好!自己也能走路,还会做饭!只要家中东西不乱放,她都可以的。”
阿停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模样。
洛神沉默了片刻:“你阿兄时常不在家,他怎不再雇一两个人来服侍阿家?”
“阿兄是想再雇人的,只是阿姆自己不要,说跟前不用那许多的人。家中寻常事,有我和阿姆两人就够了。蒋家阿婶和街坊也时常来。对了,还有镇南关酒楼女掌柜谢三娘子,我们京口这里,无人不知她的名声,人人夸她能干。她也时常来看阿姆,帮了不少的忙!”
阿停乐呵呵地道。
蒋家阿婶,想必就是昨天上船来迎自己的那位沈氏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镇南关开酒楼的有名的谢家三娘子,又是个什么来头?
洛神正想再问,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见李穆回来了。
“阿兄!”
阿停立刻欢喜地迎了上去。
“方才我和阿嫂讲了些家中的事!阿嫂对我很好呢!”
洛神本不想睬他的,见阿停说完话,转头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当着这个小姑的面,终究是做不出太拉下脸的事,最后还是勉强地站起了身。
李穆看向她,似乎迟疑了下:“你可要出去瞧瞧?我今日无事。”
“我乏,不去。”
洛神淡淡地道。
“阿嫂,你累的话,赶紧歇歇吧。那我先去了,等你养好精神,我再来陪你说话。”
阿停忙道。
洛神微笑。
李穆看了她一眼:“也好,那你休息便是。”
洛神目送阿停跟着李穆,蹦蹦跳跳地出了屋。
两人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阿兄,阿嫂对我这么好,为何你一来,她就不高兴了?”
阿停走了几步,凑到李穆身边,小声问道。
李穆一怔,回头望了一眼,微微咳了一声:“没有的事。她只是累了,自己要歇一歇。”
第30章
李穆出了门,也没说去了哪里。洛神在家。
照规矩,婚后次日,婆母的第一顿饭,须由新妇下厨,即所谓的“洗手作羹汤”。
卢氏怎会让洛神去碰这些?和平常一样,自己和阿停下厨。
阿菊虽极其不喜李家,但在今早见过了卢氏一面之后,她也不得暗自不承认,李母虽地位沦落,历经艰辛,如今还双目失明,但无论风度,谈吐,还是待人接物,不见半点穷街陋巷小户之气,相反,处处大家风范,丝毫不逊她见惯的那些高门贵妇。
况且,小娘子虽是万万不能受委屈的,但人在李家一日,似这种关节之处,她自然不能视若无睹。
阿菊带了一同陪嫁的厨娘下厨,请出卢氏,自己做了一顿饭,最后由洛神捧出,算是应景。
李母十分欢喜,唤洛神一道用饭,洛神叫阿停也同坐,阿停陪在末座。三人和和乐乐地吃了这第一顿饭。晌午过后,沈氏和街坊邻居的妇人们便陆续上门,是为“新妇停坐”。
所谓“停坐”,就是新妇在婚后的次日露面,任宾客观看。实际是借这个机会,让新妇认识夫家的长辈、亲戚、友人,而夫家也对新妇进行容德的考量。
新妇若是嫁入门庭森严的大户人家,照例是要停坐三朝。
李家如今人口简单,更无拉拉杂杂的宗族亲属,且洛神又顶着个“高氏女”的头衔,沈氏和那些街坊妇人又怎敢对她评头论足,今日过来,不过是走个热闹罢了。
卢氏怕洛神不习惯这种场合,叫她去歇息。
洛神虽一直面带笑容,已经尽量放低身段了,但也瞧得出来,这些来的人里,除了沈氏还大方外,其余那些街坊对着自己无不束手束脚,说一句,笑一声,都要留意她的神色和反应。
莫说她们,便是自己,也觉累得慌。
加上昨夜没有睡好,早上起得也早,到了这会儿,确实有些犯困了,李母既开口,她便也不打算再强留,于是点了点头。正要和沈氏等人道个暂别,忽听见外头传来说话之声:“阿姆,我来迟了,莫怪!”
这是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却透着股子少见的爽利,余音带笑,远远便听到了。
卢氏听到这声音,脸上露出笑容,阿停眼睛一亮,也从她身畔飞快地爬了起来,欢喜地迎了出去。
洛神不禁好奇,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去。
门里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一身紫衣,一头青丝用头帕扎束,头帕的结口处,露出一支嵌珠的素银簪子,鹅蛋脸,柳叶眉,容貌出众,身材是典型的北方女子的高挑和健美,便是站在一般男子中间,也不会被比下去,紫衣更是将她衬得肌白眸黑,人材极是出挑,一进来,便吸睛无数。
这年轻女子和洛神,是完全不同两种类型的美。
“三娘子!”
阿停跑到她的近前,唤了一声。
那女子笑着点头,唤了声阿停。
沈氏等人显然和她很是熟悉,见她来了,纷纷迎上去,相互寒暄。
女子笑道:“昨日阿兄成亲,我本也该来帮忙的,奈何那边事情脱不开身,想着有蒋家阿婶和诸多街坊在,便偷了个懒,没来这里,只盯着人整治那些要送来宴客的酒菜。阿姆不会怪我吧?”
她话说着,人便到了卢氏的面前。
卢氏笑道:“怎说话的?昨日宾客来的多,亏得你和镇上另两家酒楼一道帮忙,喜宴才顺顺当当,没出什么岔子。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况且,你一个女孩儿家,昨日便是来了,我也不许你夹在中间忙活。”
女子也笑:“我如今做这营生,早抛头露面,把自己当成半个男身在用了!也就阿姆心疼我!旁人见了我,谁还把我当成是女儿家!”
这话逗乐了众人。
沈氏笑道:“是!是!就你故意在我们跟前说这些叫我们眼红的话,好气我们!全京口谁不知道你三娘子,男子都比不上你。你若还这般自怜自艾,我们这些人,都不用活了才好!”
洛神顿悟。
原来这年轻女子,就是早上阿停对自己提到过的谢三娘子。
笑声里,谢三娘子目光看向还坐于卢氏身边的洛神,微微打量了了一眼,依旧笑着:“这位想必就是阿兄的新妇了,我该叫一声阿嫂才是。”
卢氏转向洛神,朝洛神伸来了手。
洛神接住她的手,卢氏轻轻握住了,方转向谢三娘子,微笑道:“她正是你阿兄刚娶进门的新妇。”
谢三娘子目光微动,向她见礼,笑着叫了声“阿嫂”。
卢氏道:“阿弥,三娘子的父亲和我们家有渊源,当年她也是一道和我们南下来这里的。如今她营生着镇南关酒楼,镇上人人都知道她。她时常来家中帮忙,我很是感激。”
洛神从坐榻上起身,向谢三娘还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