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32页

了,他若只是个简单的武夫,以他的地位,也不可能将高高在上的高家逼迫到这种地步,只能将自己下嫁京口。
  这也就罢了,尤其是方才,对着那合卺之杯,他突然流露而出的那种阴沉,才是这个夜晚,真正令她不寒而栗的地方。
  她仿佛嗅到了血仇的味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个李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日后,自己又何去何从?
  其实,即便没有阿菊白天的提点,在出嫁前,萧永嘉便也不止一次地向洛神表露了叫她暂时忍辱负重先嫁过去,日后,她会看时机,定要将女儿从这桩荒唐的婚事里解救出来的暗示。
  洛神感到迷惘无比,心绪更是纷乱如麻,在床上辗转不停,直到四更,筋疲力尽,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如此之晚,不用说,当她被人强行叫醒,是何等的痛苦。
  她勉强整开惺忪睡眼,发现帷帐已被人掀开,床前笼罩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李穆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盯着她说:“起了吧,等见了我母亲,你若困,回来再睡。”
  他说完,转身打开了门,对候在外的阿菊淡淡地道了一声:“新妇起了。”
  阿菊和琼树樱桃等侍女们进来了。
  李穆出去了。
  阿菊来到床边,看着神情委顿,几乎睁不开眼的洛神,想着昨夜她又饿又累,在床上被迫应承,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委屈,心疼极了,对李穆更是不满。
  她扶着洛神坐起,亲手替她更换里衣,换下来摸了摸,却发现裆侧干爽洁净,和想象中不大一样,一怔,看了眼洛神,忍不住附耳,悄悄地问了一声。
  洛神本还困得不行,闭着眼睛正打哈欠,突然听到阿菊问自己这个,瞌睡虫登时跑了,脸一下臊热,咬唇,微微摇了摇脑袋。
  阿菊这才醒悟,原来昨夜李郎君根本没有动小娘子。
  她先是松了口气,再转念一想,又不快了。
  以小娘子的身份和美貌,下嫁至此,本就受了天大委屈。
  他李穆不过一个小小的寒门武将,凭什么,竟敢如此羞辱于她?
  洛神见阿菊眉头紧皱神色不快,猜到了她的所想,愈发耳热,手指紧紧勾住她衣袖,小声地道:“是我不许他的。他就不敢了。”
  阿菊一愣,爱怜地抚了抚她垂落覆肩的长发,吐出一口气,扶她下了床。
  洛神梳洗打扮完毕,换了衣裳,吃了几口侍女送入的早点,喜烛已是燃尽,窗外也天光大亮了。
  她正要出房,李穆进来了,对阿菊说:“你们出去,我有话要和新妇说。”
  阿菊看了眼洛神,迟疑了下,终还是领了人,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洛神一人,她看着李穆关门,在外头透入的微白晨曦里朝着自己走来,忽然有点紧张。
  今早她已改作小妇人的装扮。乌黑的一头长发,绾成了高高的芙蓉髻,露出一段修长而洁白的脖颈。玉颈之上,佩着璎珞,珠光明肌,两相辉映。一条缀了细小珍珠的绯罗长帔,萦绕在她香肩之上,如彩虹般轻垂至膝,和身上的襦裙相得益彰。衣袖掩映之下,隐隐可见腕上戴了玉钏,皓腕如雪,与玉同色。
  这一身装扮,光彩华丽,和她天生相配。而杂在少女清丽和小妇人千娇百媚间的那种特殊美感,更是叫人有些挪不开眼去。
  李穆停下了脚步,离她远远地站着。
  洛神双手交握,轻垂于前,一双明眸安静地望向他,等着他开口。
  李穆看了她片刻,说:“今日起,你可随你心意行事,我不会拘束于你。你若住不惯这里,也可搬去你母亲为你备置的庄子里。”
  “但有一点,你须牢记。在我李家一日,对我母亲,于礼节上,你便需敬她一日。倘若叫我知道你对她有所不敬,到时勿怪我以家法责你。”
  他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洛神吃惊地望着他,唇瓣微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诘。
  她固然对面前这个男子极是厌恶,对这门姻缘,更是不作长久打算。
  但天地可鉴,她可从没想过要去忤逆李穆之母以求报复。
  她没有想到,李穆竟然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吃惊过后,她的心底,迅速地涌上了一阵气恼,索性冷着脸,哼了一声:“你敢?”
  李穆面无表情:“你试试便知。”
  洛神为之气结。
  “走吧,母亲在等着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语气转缓,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洛神脚步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跨出门槛,走了几步,停住了,回头看向她,微微挑眉:“还不来?”
  洛神咬牙,提起裙裾,恨恨地跨出了门槛。


第29章
  李家房子三进,李穆母亲卢氏,就住在第二进门的北屋里,是为正房。
  洛神随李穆走出两人所居的东厢房,身后跟了阿菊等人,穿过昨夜办喜宴的庭院,便到了北屋抱厦之前。
  她心中还恼着,见李穆上了台阶,迈步继续朝里走去,一个磨蹭,人便落到他的身后。
  “阿姆!阿兄阿嫂来了!”
  忽然,屋里传出一道丫头的说话之声,声音里充满了欢喜。
  接着,伴着一阵脚步声,传来拐杖顿地的声音。
  “阿母,你小心些,快坐回去!”
  李穆立刻几步并做一步,跨进门槛,伸手扶住了一个正从里头走出来的老妪。
  洛神抬眼望去,不禁一怔。
  出来的这老妪,年近半百,穿一身簇新的起暗花石青底衣裳,头发灰白,梳得整整齐齐,面容端正,带着笑容,眼角皱纹舒展了开来,人看起来非常和气。
  叫洛神惊讶的,是她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以杖点地,仿佛眼睛有点不便。
  “我自己会走!你新妇呢?别管我,快去接她,莫冷落了人。”
  老妪脸上带笑,推开李穆的手,低声催促。
  原来李穆母亲卢氏竟是双目失明。
  阿菊和琼树樱桃等人也有些惊讶,停在了洛神的身后,面面相觑。
  李穆回头,看了洛神一眼。
  洛神这才回过神来,提起裙裾,快步上了台阶,来到李穆母亲面前,迟疑了下,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家”。(婆婆)
  卢氏欢喜不已,手朝着洛神的方向,轻轻摸了过来。
  洛神忙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老妪那双掌心布满了老茧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她一双柔荑,便松开了——既亲近,又不至于显得过度亲热而惹人反感。
  “多好听的声音!多软和的手啊!好孩子,快进来,别站在外头了!”
  她笑着说。
  “阿家往后唤我阿弥便可。在家时,阿耶阿娘都这么叫我。”
  李穆虽然极其可恶,但眼前的这个老妪,却无论如何也叫洛神讨厌不起来。
  听她夸赞自己,她有些耳热,轻声接道。
  “多好听的名字啊!”
  卢氏念了几遍阿弥,笑着,才被身边那丫头扶回到中堂的一张坐榻前,慢慢地坐了回去。
  洛神见李穆还瞧着自己,咬了咬唇,跨进门槛,被他带着,两人并排跪到了置在老妪面前的跪席之上,向她行新郎新妇叩见之礼。
  李穆拜完,先起了身。
  阿菊上来。
  洛神取了预先准备好的枣栗和一双鞋,呈上作献礼。
  卢氏微笑着收了,叫身边那丫头也取来自己预先备好的见面礼。
  洛神纳了,道谢。
  卢氏叫她起来,问她路上来时的辛苦,如此话了几句闲话,笑道:“我这里无事了,你们回吧,不必守我跟前。京口地方不大,但我从前眼睛好时,记着江边金山附近景致还是不错,有个金山寺,还是从前奉皇帝敕令所造。穆儿这些时日都在家中。你若想出去转转,尽管叫他陪你,四处瞧瞧去。”
  “穆儿,听见了没,带阿弥四处走走。”
  卢氏转向儿子的方向。
  “知道了,阿母。”
  李穆应声,恭恭敬敬。
  洛神用眼角余光睨他,见他两道目光正投向自己,立刻偏过脸。
  卢氏摸到放在手边的拐杖,站起来要回屋了,李穆上去扶她。
  洛神动了动脚。
  卢氏仿佛感觉到了,笑着朝她的方向摆了摆手:“昨日想必累到你了,你自管回屋歇着吧。”
  说着,叫了阿停。
  那丫头应声而上。
  卢氏笑道:“她叫阿停,是穆儿的阿妹,今年十三岁,熟知这里。你若有不知道的事情,尽管问她。”
  阿停脸圆圆的,胳膊粗壮,看到洛神的第一眼,便双眼发亮,一副想接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方才站在卢氏身后,一直偷偷瞧着洛神,听到卢氏提及自己,小心翼翼地从卢氏身后走了出来,忸怩着道:“阿嫂,你若不嫌我笨,有事尽管差我。”
  洛神猜这丫头应是卢氏跟前的养女。因先前也没人和她提及过,并没准备见面之礼,便从自己手腕上拔下一只金镯子,走过去笑道:“怎会?往后我有不知道的事,便问你。”
  阿停不敢要,急忙摆手后退。
  卢氏听着动静,仿佛猜到了这场景,笑道:“你阿嫂给的见面礼,收下吧。”
  阿停这才停下,看着洛神将那只美丽的绞花金镯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洛神手腕纤细,金镯照她尺寸所打。阿停虽然比她小了三两岁,两人个头却差不多了,胳膊更是粗壮,那只秀气的镯子套到她的腕上,并不十分相称。
  阿停却极是欢喜,脸红红地道谢,随即转向李穆,欢天喜地地举起自己戴着镯子的胳膊:“阿兄你看,阿嫂送我的!”
  李穆看了眼洛神,朝阿停笑着点了点头:“你先陪阿嫂回屋。”
  洛神看着李穆扶着他母亲回了后堂,自己才回了屋。
  ……
  李穆送母亲回了房,扶她坐下,转身给她倒了杯茶,送到她的面前。
  卢氏没接,脸上方才的笑容,渐渐消去了,道:“穆儿,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如何娶到高相公家的女儿的?”
  李穆笑道:“阿姆,你怎又问这个?先前不是和你讲了吗?儿子舍命救了高相公的侄儿,他感激我,便将女儿嫁了我。”
  卢氏不快:“你当我眼瞎,心也瞎吗?高氏何等的门第?我们李家如今沦为寒门,别说你救了他一个侄儿,就算十个,高氏也不会乐意将女儿下嫁到我们李家的!”
  李穆沉默。
  “前些时日,我和阿停在这里住的好好的,你蒋二兄忽然将我和阿停接去别的地方住了些天。先前我还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出了何事,前几日,偶听街坊闲谈,才知道这里来过几拨人,仿似是要寻我。我一个瞎眼老婆子,寻我何事?我想来想去,莫非就是和高家的婚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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