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26页

愧疚,他的无奈,还有他的遗恨,在她的面前,全都化作那无声的深深一躬。
  这一辈子,他们谁也无法再次回到昨天了。
  ……
  陆柬之回到陆家,在门前下马,他的一个随从等在那里,匆匆迎上,附耳,焦急地说了句话。
  陆柬之神色微变,立刻翻身上马,再次离去。
  ……
  李穆明日动身回往京口预备成婚,今夜,许泌在他位于城外的一处豪华私园里设宴相送,夜筵作陪者,多达数十人之众,珠歌翠舞,穷奢极欲。宴毕,已是亥时末了,宾主尽欢,许泌以美人作陪,邀客宿于园中。
  李穆婉拒,独自骑马,回往这些时日暂居的驿馆。
  深秋的城外,月光清冷,野径若白,满目皆是萧瑟。
  他行至一处野林之侧,酒意翻涌而上,见路旁卧着一块平坦青石,犹如天然床榻,停马走了过去,翻身躺上。
  万籁俱寂,耳畔只有乌骓卷食地上野草发出的轻微沙沙之声。
  李穆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林间那片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了七八个夜行之人,朝着路边那块卧人的青石疾行而来,转眼之间,将那人围在了中间,亮出刀剑。
  杀人的利刃,在月光之下,泛出道道冰冷的白色寒芒。
  李穆睁开眼睛,从卧石上缓缓翻身坐起,目光扫视了一遍周围,最后落到一个面脸蒙住的人的身上:“陆焕之?”
  陆焕之见被认出了,一把扯掉蒙面,咬牙切齿:“李穆,你害我长兄至此地步,叫我陆家从此蒙羞,我岂能容你活在世上!受死吧!”
  他拔出宝剑,带着那些人,朝着李穆一齐围了上来。
  伴着几声刺耳的刀剑相交之声,几个冲在最前的人,痛叫着,相继倒在了地上。
  李穆出刀如电。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又如何绞断了那几人的剑。
  陆焕之只觉眼前一道白光,才眨了下眼睛,冰冷的刀锋,便掠削过了他的鼻尖。
  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鼻尖上的汗毛被那刀锋削走的奇异之感。
  瞬间,全身毛骨悚然。
  刀势下沉,架在了他的颈边,才停了下来。
  而他持剑的那只胳膊,甚至还来不及做完一个劈斩动作,就这样僵硬地举在了半空,模样有些可笑。
  一阵寒意,透过那冰冷的刀锋,迅速地沁入了他的皮肤。
  “李穆!你敢杀我?”
  他不能动,但士族子弟的高傲,却也逼他,不能在这个卑贱的寒门男子面前,表露出半分的恐惧。
  他僵硬地挺着脖子,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李穆笑了笑:“我自然不敢杀陆公子。”
  他收了刀,取陆焕之手中的剑。
  陆焕之想反抗,却又迟疑着,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强行掰开了自己那只握剑的手。
  剑到了他的手上。
  向着月光,李穆横剑于前,端详了片刻。
  “好剑。”
  他目中露出喜爱之意,赞了一句,手指爱抚般地,轻轻滑过剑身。
  这把宝剑出自龙泉,是陆焕之从前以重金所得,剑柄镶饰宝石,剑身吹毛断发,平日几乎不会离身,是他最为喜爱的一件随身之物。
  陆焕之挺了挺胸,却不料,突然锵的一声,李穆竟将那柄长剑,从中生生拗断。
  剑身断成了几截,弹飞至半空,掉落在地。
  陆焕之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声音颤得愈发厉害:“李穆,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我和你势不两立!”
  “陆公子,你还小了些,想寻我复仇,也不该是在这种时候。等过几年再说吧。”
  李穆将那截残柄,放回在了他的手中,打了个呼哨,乌骓跑了过来。
  他翻身上马,便掉头而去。
  陆焕之捏着那柄断剑的手,在不停地发抖。
  他死死地盯着前头那个马上之人的背影,突然从一个随从的身上夺过一柄弓,弩,朝着那个背影,搭弓就要发射。
  “住手!”
  耳畔传来一声厉喝。
  陆焕之猛地回头,看见兄长纵马而来,转眼到了近前,急忙迎了上去。
  “大兄——”
  陆柬之下马,扫了眼地上的断刃和那些手持兵器的随从,沉着脸,夺过陆焕之手中的弓箭,一把折成两截,掷在地上,便朝李穆大步走去,说道:“阿弟多有得罪,多谢方才手下留情,我代他,向你赔罪。”
  李穆停于道中,并未下马,朝他拱了拱手,催马便去。
  陆柬之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月光之下,神色惨淡。
  “李穆,留步!”
  他突然喊了一声。
  李穆再次停下。
  陆柬之快步追了上去,停在了他的马前。
  “李穆,我技不如人,输给了你,无话可说。从今往后,阿弥便如我妹。只求你一事,无论你求娶意欲何为,往后,请务必善待阿弥。我在此,感激不尽。”
  他向着李穆,深深一躬,久久不起。
  李穆眯了眯眼。
  “陆公子言重。从今往后,她是我妻,我不善待,何人善待?”
  他提起马缰,低低喝了一声,乌骓感到双侧腹部蓦然夹紧,嘶鸣一声,撒蹄,驮着背上主人,疾驰而去。


第24章
  洛神昨夜没有睡好。下半夜才朦朦胧胧地合上了眼,却又被光怪陆离的梦所缠绕,惊醒时,满头满背的冷汗,恰听到了帐外传入的轻轻叩门之声。
  天还是黑的,屋里光线昏暗。
  洛神没有应,只从枕上慢慢地爬了起来,拥被坐着,意识还茫然着,仿佛没从梦中抽离。
  刚刚过去的这个昨夜,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睡这张熟悉的刻四季锦包镶花梨木床了。
  惊梦一夜,醒来却又什么也记不得了。
  门没有上闩。阿菊和琼枝、樱桃她们进来了。
  阿菊端着一盏烛火。隔着层帐子,从洛神的角度看出去,仿佛是她怀里捧了一团模模糊糊的昏黄色的光影,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靠近。
  那光影越来越大,帐子里头渐渐也被照亮了。
  接着,那面低垂着的床帐就被掀开,熟悉的阿菊的脸出现了。
  “小娘子醒了。”
  她回头吩咐了一声侍女,随即伸手摸了摸洛神的身子,冰凉又汗湿。
  她蹙眉,拿了巾子,温柔地擦去她额头和积在后背胸口的冷汗,又亲手给她换了件干爽的柔软里衣,替她系好衣带,仿佛她还是个不会自己穿衣的小女孩儿。
  侍女们也忙碌了起来。
  今早要入宫,出来后,就是洛神离开建康去往京口的时刻了。
  屋里的烛火陆续被点亮,光明一下子驱散了黑暗,亮堂堂的,到处是喜庆的颜色,人也不少,七八双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却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发出几声铜盆轻轻磕碰的杂音,没有半点别的声音。
  沉默得到了近乎压抑的地步,倒仿佛是在预备一件丧事。
  洛神梳好头,穿了衣裳,打扮完毕。
  花儿般的少女,面颊稍稍抹上一点儿胭脂,便足够鲜妍明丽,百媚千娇。
  她胡乱吃了几口东西,来到堂屋。
  阿耶,阿娘,叔父、从兄,从弟……一群人全在了,只等她一个人。
  那么多双眼睛,齐齐地看向了她,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她迎着亲人的目光,微笑着说:“我好了。”
  ……
  高峤和萧永嘉将洛神送到了皇宫。
  萧永嘉今早精心修饰过了妆容。
  极好的桃花胭脂,也遮不住她白得像雪的面孔底色,衬得那两道眉毛,乌得触目惊心。
  她握住了洛神的手,要陪她一道入宫。
  洛神说:“阿娘,我自己可以。”
  萧永嘉知道,里面,除了自己的那个弟弟和那个许家皇后,此刻大概也聚齐了全建康所有看她萧永嘉不顺眼的女人。
  她怎放心就这样把自己的娇娇女儿独个儿投到母狼窝里?
  她要陪着女儿。
  “阿娘,我自己可以的。”
  洛神再一次婉拒了她。语气是坚持的。
  萧永嘉有些困惑,更是焦急。
  “不行。还是阿娘陪你……”
  “叫她一个人去吧。”
  这一路上,一直没有开口的父亲,忽然插了一句。
  从那日之后,关系再次僵成了冰的父母,在这一个多月里,相互之间唯一开口说过的,大约就是有关洛神婚事的话了。
  萧永嘉充耳未闻,依旧抓着女儿的手。
  “阿娘,我可以的!”
  她必须可以。
  从今天起,就像告别那张她睡了很多年的熟悉的床,她的头顶,也再没有来自父母的时时刻刻的荫蔽了。
  倘若连这第一步都没法自己走完,往后的她,该怎么办?
  萧永嘉定定凝视着女儿。
  洛神从母亲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身,随着宫人走了进去。
  ……
  长安宫里,聚了许多盛装丽服的世妇和贵族女人们。
  皇帝还未现身。她们三五一群地围拢在许皇后和朱霁月的身边。地位高些的,陪坐在铺着华丽地毡的坐塌上,稍低些的,则侍立一旁。殿中气氛愉悦,女人们低声地说着笑,眼睛不时瞟向宫门的方向,眼底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暗笑。
  地位尊贵,号称建康第一美人,白鹭洲的主人,金如铁,玉如泥,穿不完的华服,佩不尽的首饰,年轻时嫁了士族少女人人倾慕的高峤,年长了,没生出儿子也就罢了,还厌恶丈夫,独居别处,对丈夫不闻不问,而身为宰相的丈夫,却依然对她俯首帖耳,这么多年,竟不曾传出过半点风流韵事。
  这样一个招妒的女人,高高在上了半辈子,这么多年间,她有意无意曾得罪过的建康城里的所有贵族女人们,今日大约全部聚在了这里。
  环佩春风,兰馨猗猗,臂间悬霞云披帛,霓裳如莲花盛开。
  洛神飘然而来,走进了殿内,容颜光彩,映得近旁那枝供于瓶里的玉芙蓉亦为之黯然失色。
  女人们愣了,视线从她身上,不约而同地移向她的身后。
  没见到预期中那个原本可以尽情幸灾乐祸的女人,未免失望。
  但很快,所有人的兴趣又都回来了。
  在窃窃私语声中,在隐含着讥嘲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洛神目不旁视,双肩挺直,走到了许皇后的面前,向她下跪行礼,感谢皇舅母这些时日对自己这桩婚事的关心和诸多照拂。
  许皇后漫不经心地让她起来,笑着说:“所幸顺利,你今日也要动身去往京口了。那地方小,流民横行,鱼龙混杂,难免乱了些,本不适合如你这般娇生贵养的女孩儿居住,但好在李穆也算是个人物,嫁了他,你虽不能再有从前的尊贵,但也算终身有了着落,皇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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