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102页

,竟带着几分超然般的清贵。
  听到高峤进来的脚步声,他恍若未闻,依然那般端坐,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高峤盯了他片刻,强压住心头怒气,道:“慕容替,我已给你机会。倘若你再不说出幕后指使之人,留你还有何用!”
  慕容替缓缓睁眼,凝视了高峤片刻,微微一笑:“高公,从我初来建康,你便有杀我之心。今日落到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要我说出你想听的,陷害无辜,我慕容替命虽下贱,却是做不到的。我那位阿妹,当初随我难逃来此,孤苦无依,我遂将她献给皇后为奴,以求一庇护之所,此便是全部实情。至于其余罪名,皆高公臆想,我是半分不知。”
  他说完,又闭目。
  高峤点头:“好,好!你这鲜卑小儿,果是奸诈阴毒!我只后悔,当初不该一时犹疑,竟留了你的性命,以至于害了陛下!你既不惧死,我这就成全于你!”
  他喝了一声。陈团立刻从牢门后入内,走到慕容替的身后,拔刀。
  刀锋架在了慕容替的脖颈上。
  寒光映于他一侧面颈。
  肌肤如玉,刀光森白。两相辉映,竟诡异的美。
  “慕容替,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指使你谋害陛下的,是为何人?”
  慕容替恍若未闻,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高峤眼底,掠过一道杀机。
  “砍了他脑袋。”
  他的声音冰冷。
  刀锋正要挥落,牢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声音传来:“住手!”
  高峤慢慢回头,见许泌踏步入内,冷冷地道:“我审讯重犯,干许司徒何事。你来此,为何目的?”
  许泌一改往日笑哈哈的模样。
  “高相,你先是讯问当朝皇后,又不经廷尉,私自刑讯逼供慕容替。你的目的,又是为何?”
  两人对视了片刻。
  狭窄的牢房里,空气陡然变得凝重无比。
  “我知道,你对我许氏,一向是欲除之而后快。你想从慕容替口中听到何话?道陛下乃被我许氏加害,以早日拥太子登基。如此,你便可发动九卿百官,问罪于我许氏,乃至废黜皇后、太子,另择你属意之人上位,听你操纵,以便你高家永居上位,弄权朝廷?”
  高峤大怒:“许泌!陛下原本已是戒了五石散,却在这鲜卑小儿到来之后,开始复食,又长居皇后宫中,恰好宫中入了慕容氏的女子。诸多巧合,你许氏如何辩白?”
  许泌盯了高峤片刻,忽道:“高相,就算有再多巧合,就算你千般不信,欲将罪名扣在我许泌头上,你可有证据?”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
  “倘若你能拿出证据,我许泌认罪便是。要杀要剐,悉遵国法。”
  “倘若你拿不出证据,这些臆测,都不过是你凭空捏造。你休想撼动我许家半分!”
  他看了眼依旧端坐在地上,犹如置身事外的慕容替,眯了眯眼。
  “至于此人,既是嫌疑重犯,又事关重大,虽然你为当朝尚书令,亦不可私用刑法。须交给廷尉,由法曹审讯。否则,我大虞法度何在?”
  “为官者,若皆如高相你这般,以私刑代替公法,又何以安天下?”
  他转头,朝外唤了一声。
  九卿之一的廷尉,闻声而入,不敢正视对面那两人,面带惶色,小心地道:“高相公,此鲜卑人既为重犯,下官可否依照法度,先行带去衙署?相公放心,下官必秉公执法,仔细审问,绝不敢有半点懈怠!”
  高峤脸色铁青,僵立了半晌,终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你先将人带去吧。须投入重牢,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夹在当朝两大权臣中间的廷尉,听到高峤终于松口,暗暗呼出一口气,急忙应是,召人入内,将慕容替带走。
  慕容替这才睁眼,自己地慢慢起身,盯了高峤一眼,双手托着锁链,一步一步出了牢门,被押送而去。
  许泌转向高峤,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笑道:“高相公,我实是不知,你为何对我总是怀有成见。朝廷无我许泌无妨,但万万不可没有高相,这一点,我许泌心知肚明。难得陛下有中兴之心,不想又遭逢如此变故。时局艰难,内需安民,外要攘乱。往后,你我同心戮力,举两家之能,共同效力朝廷,岂不是好事一件?”
  高峤拂袖而去。
  许泌目送高峤离去的背影,唇角露出一丝得意冷笑。
  ……
  从传出皇帝中卒重病消息的次日开始,百官中间,便如同炸了个马蜂窝。
  许泌更是迅速地变成了百官瞩目的中心焦点。
  原本先前,太子虽立,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也不大好,但才不过中年,又非病入膏肓,后宫亦佳丽三千,加上高峤掌权。
  日后朝廷的走向,如今未必能一眼看到。
  毕竟,古来近来,太子最后做不了皇帝的,多了去了。
  许氏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赢家。
  万万没有想到,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竟发生了如此的意外之事。
  百官震惊之余,私下里,那些平日有相交的,无不开始议论起了一件事。
  一旦太子登基,往后朝廷格局,毫无疑问,必要发生大的改变了。
  哪怕高峤依旧会被指为幼帝辅政,但上有太后,旁有许泌,高氏对朝廷的话语权,不可避免,必定会大受钳制。
  从今往后,许氏崛起,高氏退居次要,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了。
  于是明的暗的,才没几天,不少人便已按耐不住,开始向许家替送秋波,以求投靠。
  许家门庭,客如云集,往来不绝。
  朝会已是暂停。高峤入宫之时,见兴平帝的病榻之前,除了几个太医和服侍的宫人,便只有自己的妻子萧永嘉了。
  从那夜皇帝倒下开始,萧永嘉便搬入宫里,日夜陪伴在病榻之前。
  太医和宫人见他来了,纷纷向他行礼。
  高峤将太医唤到一边,问皇帝的病情。知毫无起色。
  虽也在预料之中,但心情还是抑制不住,分外沉重。
  他看了眼半睁眼眸,似睡非睡的皇帝,视线随即投到妻子的身上,见她面容憔悴,双眼通红,心中不禁难过,上去轻声道:“阿令,这里有太医守着,你先去歇息吧。莫熬坏了身子。”
  萧永嘉的目光,从兴平帝的脸上,转向高峤,慢慢地站了起来,哑声道:“你随我来。”
  高峤送她入了她少女时居住,如今还一直保留着的那间宫室,引她到床前坐下,自己弯腰下去,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替她除鞋,柔声道:“你乏了,先睡一觉吧。”
  萧永嘉道:“慕容替还是不招?”
  高峤抬头,对上她一双浮肿双目,心中不禁感到愧疚。
  “阿令,怪我无能……”
  “接下来,你可有打算?”
  高峤沉默了,慢慢地直起身。
  “许氏处心积虑,用如此的卑贱手段,害了我的阿弟。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皇后和许泌阴谋得逞?”
  萧永嘉忽然站了起来,掩面,悲伤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下。
  高峤急忙将妻子搂入臂中,带着一道重新坐了回去,低声道:“你先莫哭。我不是没想过此事。只是尚在考虑之中。”
  萧永嘉慢慢放下手,仰面,含泪望着他,神情楚楚。
  高峤用那只能动的手,替她擦去面上泪痕,低声道:“慕容替不认,我拿许泌,一时确实不能如何。但我若抓住此事不放,他们也休想绕过我轻易上位。太子我长久观察过,虽年幼,心性却颇为残忍,对宫人动辄打杀,人皆恶之,非明君之相……”
  高峤幕僚和依附于高氏的士族大臣,皆慷慨激昂,力劝高峤,应当趁这机会大造声势,不惜一切手段,乃至发动雷霆宫变,以阻止许氏篡权,举东阳王萧闵上位。
  东阳王是除太子之外,和兴平帝血亲最近的直系皇族后裔,虽年纪轻轻,但向来有亲善之名,又是高峤侄女高雍容的丈夫。
  一旦成功,高氏家族的地位,自是一如既往,长盛不衰。
  但高峤却还另有顾虑。
  “阿令,我对朝事,早有力不从心之感。实在是从前卷入过深,如行舟于水,舟欲停,而水不止,身不由己,这才撑到了今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高氏荣华,本就盛极一时,倘若东阳王再被举上位,诸事必定还要倚仗我高氏。从今往后,我怕对我高氏,非福,反而是祸。”
  “但凡名门士族,家族绵延百年,子孙得以长享荫福者,哪家又会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身居高位?急流勇退,方为明智之举。往后,我高峤还是会尽我所能,为南朝谋安,为百姓执政,但倾家族之力,再举东阳王上位,却非我所愿。”
  “我亦知这朝廷早如一滩烂泥,你再卷涉过深,怕日后不能全身而退。倘东阳王非你属意,除太子外,还有何人?”
  萧永嘉话音落下,忽然想到一个人。
  “新安王萧道承?”
  高峤缓缓点头。
  “我确实有意举他上位。他乃皇室,年富力强,也算是个有能力的,若能继位,日后我去留皆便。只是他非你皇室直系血亲,又无多少威望。前有太子,后有东阳王,我若跳过这二人,直接举他上位,毕竟事关国体,我怕不能服众。况且,昨日我试探他时,他似也无意上位,反向我力举东阳王。”
  他眉头紧皱。
  “即便事成,许泌借太子之身份,必也不会善罢甘休。他的荆州兵马,绝非泛泛,到时恐怕又会引发一场动乱。事关重大,故我尚在考虑之中……”
  萧永嘉凝视着丈夫那张削瘦的面容。
  “我明白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你确实难。但若有陛下旨意,执行起来,应当会容易些吧?”
  高峤一怔,不解地看着她,迟疑了下:“阿令,你此为何意?陛下如今手不能动,口不能言,还如何下旨?”
  “阿弟虽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却能听,眼睛亦还能眨动。他如今心中必恨极了皇后和许氏,我去将个中利害说给他听,你再将群臣召来,到时我问,他眨眼,则废黜太子,改立新安王,名正言顺,无人能说一个不字!你以为如何?”
  高峤起先愣住,随即狂喜,竟一把搂住了妻子。
  “阿令,你实是太聪明了!我竟未想到这一点!太好了!有陛下示意,便不怕许泌拿太子身份造势!”
  萧永嘉被丈夫突然如此紧紧地抱在怀中,愣了一愣,随即,柔顺地贴面在了他胸前,闭目,一动不动。
  高峤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松开她,神色凝重。
  “事已至此,先改立新安王为皇储,是为重中之重。你先忍一忍,不必当众揭露许泌谋害陛下之阴谋,免得他荆州兵马闻风作乱。等这阵子过去,局势稳定了,再慢慢图谋。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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