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就跟一块薄地似的,种来种去,总没个好收成,你说你这回难得的怀个男孩,好么好生的,半路上又出了这个事,不是我说你,你跟老大两口子,还真是不争气,你说老大这个年纪了,连个后代都没有,你说好好一个小小子,就这样糟蹋了,叫我这心里头疼得难受!”
姚老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屋里随即又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来。
“妈,你看你,快别说了,你疼得慌,大嫂不更疼得慌?有什么法子呢,她也不想这样啊。都是命,命里担不住儿子,强求也没有用。你就别叨咕大嫂了,叫她心酸难过。”
姚三三听出来了,这是三婶子!老姚家弟兄三个,姚老二家三个儿子,姚老三家一儿一女。三婶子人长得漂亮,嘴皮子利索,平时也最是骄傲,总觉着自己个儿女双全,比她那两个妯娌强了八色!因为能说会道,惯会讨巧卖乖的,平时也是她最得姚老奶的喜欢。
二婶仨儿子,也觉着自己个最命好,自然是神气得了不得,即便对婆婆、妯娌也是底气十足的横。所以这一大家子,就落的张洪菊经常受气了。
姚三三没听到她妈张洪菊说话,估计……又是在哭吧!前一世从小到大,她妈因为只生了四个闺女,就是个挨打受骂的苦命,姚三三从前只觉得她妈可怜,便也处处乖巧听话,唯恐惹大人生气。可此刻她听得满肚子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自己也有嘴,有手有脚,凭什么就这么忍气吞声叫人数落?
忍字头上一把刀,像她前一世,将就这个将就那个,什么事都尽量忍着,将就着,结果呢?谁来将就她了?
姚三三重重地推开门,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声音,两扇木板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她进了屋,一掀里屋的布帘子走了进去。
姚老奶跟姚三家的似乎被撞门的声音惊到了,抬起头来,见是姚三三,顿时便没了好声气,姚老奶就冲着姚三三喝斥道:
“急什么魂?你吓我一跳!小丫头子没个稳重气,你看看人家红霞,人做什么都文文腼腼的,你看看你,毛毛糙糙,十几岁的人,该有点小闺女孩的样子了!”
红霞是三婶的闺女,比姚三三小了两岁,跟三婶一样,小小年纪就是个伶牙俐齿、嘴甜麻瓜的,算是唯一在姚老奶跟前讨喜的孙女了。当然,终究也是比不上她那几个孙子的!
“噢,奶,三婶,你两个怎的来了?我不知道啊!”姚三三一脸不知情的样子,“我刚放了学,急着往家来,就毛糙了。三婶,放学了你不回去弄饭?”
“你看,我跟你奶,这不是来瞧瞧你妈呗!光顾着陪你妈说话了,都放了学了,我是得赶紧回去弄饭。”姚三家的转向婆婆,说:“妈,咱回去吧,红霞跟柱子放了学,不能耽误他两个吃饭上学。”
姚三三一脸关心地说:“三婶你是得赶紧的,红霞可能来家了,柱子怕回不来,我放学经过一年级教室,看老师正在熊他呢,骂他笨死气了,比猪还笨,吃煎饼不倒把的蠢货。看样子怕是又要留他补作业了。他要是回不来家,你不得弄点饭送去?”
吃煎饼不倒把,是当地庄户人取笑人蠢笨的一句俗语,煎饼是卷成卷吃的,据说就有那样的憨瓜,两手抓住煎饼咬着吃,蠢到不知道往后头换手,咬到手了。
姚三三其实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她倒是真没看见。姚小柱那个木疙瘩脑子,有名的不通气,本身又懒又滑,差不多就是考试考个位数的主儿。他上学的时候,老师哪天不骂他几句?
姚三家的听了,脸上便有了些讪笑,说:“那啥,柱子他不是还小嘛!他大一大,长了心眼子就能学会了。——妈,咱回去吧!大嫂瞧着也还行,咱也算放心了。”
“那老师也是的,那么小点的孩子,他能学个什么?才多大?”姚老奶听到说她孙子不好,就愤愤地唠叨起来,“七岁八岁狗也嫌,这么大的小小子,正是最贪玩的时候,柱子又不笨,他就是贪玩不用心学罢了。”
听那口气,好像贪玩不用心,便是一种光荣了似的。姚三三也不反驳,小脸上扯出一丝笑容来。
“妈,你看咱奶跟三婶还来瞧你,外头人还说咱奶偏心眼,看不起咱家呢,叫他瞎说挑事。”姚三三笑笑说,“咱奶是什么样人?哪能嫌恶自家大儿子?连自己个儿子都嫌恶看不起,那真叫不循人理了。”
姚三三说完挽住姚老奶的胳膊,一副亲昵的样子,嘴里却说:“咱奶哪能是那样不循人理的老糊涂?对吧,奶?”
姚三三上辈子大概就没有跟她奶这样亲近过,她忽然这样靠近姚老奶,还亲昵地挽着她胳膊,说出的话却把姚老奶骂个正着,叫姚老奶憋着一口闷气,却又找不着由头发作,一张老脸上便寒寒的。
姚三三这样拐着弯地骂人,她总不能自己招认了吧?难不成她还能说,对,我就是不循人理的老糊涂,对吧?
姚老奶僵硬着脊背,似乎姚三三手上长了刺似的,赶紧把姚三三挽着她的手推开,板着脸找茬训斥:“你这个丫头,来到家不赶紧去弄饭,大人说话,你跑来瞎掺和什么?十几岁的人了,越大越不中用。”
“筐里有煎饼,锅里现成的糊糊,不用弄啥饭了。”姚三三故意又靠过去拉住姚老奶,“奶你看,咱家不是穷吗,地瓜煎饼棒子糊糊,也没有啥东西给咱妈补养身子。奶跟三婶你们来瞧咱妈,都是带了什么来的?我今晌午正好弄来吃。我就说,谁不知道咱奶心眼好,哪能空空两只手来瞧人?”
“瞧人”在当地就是探望病人的意思,探望病人当然都会多少带点东西的。不过,姚老奶哪会给张洪菊带一粒米来?叫姚三三这么一堵,差点没破口骂出来,然而姚三三正亲热地拉着她的胳膊,话说的也刁巧,却叫她肚子里堵憋,嘴里发作不出来了。
“我那啥,也就是今早上刚听你爸说这事,我哪里顾得上带啥东西来?再说咱自家人,还不就是过来看看?”
“就是就是,咱就是太担心了,赶紧过来看看,一家人哪还用带什么东西来?你这个丫头也真外气。”姚三家的一边说,一边肚子里发狠,这个寡言少语的小丫头,啥时候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句句话堵着人说。
“也是啊。”姚三三一脸娇憨地摸摸头,说,“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家连个咸菜都吃不上了,三婶子,我就不跟你外气了,我回头上你那园里割几刀韭菜吃,行不?”
姚三家的差点没咬了舌头,只好说:“我那园上,韭菜也没多少了,才割过还没长起来呢,你要割也得过一阵子。”
“不急,我等它长起来再割。”姚三三痛快地答应一声,便作势要送她两个出去。出了屋门,姚三三忽然小脸一板,说了一句:
“对了,奶,三婶,你两个往后别在我妈跟前说什么命不命的,这往后路还长着呢,谁知道谁什么命?生了儿子管教不好,打爹骂娘的多了去了,我妈生我们几个闺女咋啦?我们也没用旁人养活,轮不到旁人来嫌吧?”
“你……你个作死丫头,你拿谁说嘴呢?你妈生你们一堆丫头片子,还不兴人说?”姚老奶终于变脸了。
“奶,我小孩子家家,就随口这么一说。小姑家也是两个女孩呢,难不成小姑就是孬命?就要叫人看不起?要是叫小姑知道,谁个看不起她两个女孩,她该伤心掉眼泪了吧?”
姚三三一句话戳到了姚老奶的痛处,便转身去烧火热饭,大姐二姐早上饭没吃就下田了,她得赶紧弄饭,没那多工夫理会这两个讨厌的人。看着她爸还没来家,姐妹三个兴许能安生吃顿饭。
姚家猪圈旁边种了一棵番瓜,那番瓜秧子长得十分旺盛,沿着石头墙爬到了猪圈顶上。姚三三围着猪圈看了一圈,叶子密密的,看不到上头结没结番瓜,她索性扒着猪圈墙的石头缝,脚在凸起的石头上一踩,轻巧地爬了上去。
农村的孩子,即便是女孩,上墙爬树都是寻常的。
姚三三拨开绿油油的大叶子,找到了一个一尺来长的嫩番瓜,就摘了下来,看到有两个开了花的小瓜纽儿,便掐了几朵没长瓜的雄花,把那花粉小心地抹在雌花肥大的花柱上,这样抹过的瓜,就保证能长成了。
姚三三把嫩番瓜冲洗了一下,剁了小半截,切成片,放锅里炒一炒,添了瓢水,水开了搅点白面进去,做了一碗面疙瘩汤,端去给张洪菊。
“妈,你起来喝口汤。”
张洪菊大概是刚刚受了婆婆和妯娌的挖苦打击,一副蔫蔫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半躺着,姚三三也顾不上劝她,便把碗放在床头凳子上,说:
“妈,我搁这儿了,你起来吃,别给凉了。”
姚三三把剩下大半截嫩番瓜切成条,加了几个红辣椒炒了,一边炒,一边顺手把早上没吃的那锅棒子糊糊烧把火热了。嫩番瓜熟的快,姚三三把红绿相间的一盘炒番瓜端上桌时,姚小疼跟姚小改还没回来,姚连发倒是先回来了。
☆、靠自己
姚三三刚炒了个嫩番瓜,热了剩糊糊,姚连发回来了。姚连发看了姚三三一眼,问:“你两个姐呢?”
“她两个说去花生地薅草,还没回来。”姚三三回答说,她把炒好的番瓜端上桌,也不叫姚连发吃饭,免得他自己个没心情吃又要骂人,怕姚连发问起跟老师说没说辍学的事,她还没打算好呢,就自己卷了块煎饼,悄悄离开了家。
姚三三匆匆跑进教室,坐下没多会子,教数学的刘老师就进来了,开始发作业,发到她同桌姚领弟面前,重重地把作业本子往姚领弟跟前一摔,说:
“姚领弟,统共就四道应用题,你都能做错了四道,你到底带没带脑子来上学?”
姚领弟被训的缩了头,等老师一离步,就赶紧凑近姚三三,小声说:“三三,你的作业给我看看。”
小村子,小学校,五年级这个班,一共就有二十个学生,其中只有七个女生,女孩要么是没上学,要么就半路早早辍学了。本家这个姚领弟,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听说她爸在天津捡破烂,每到年底,都能带不少钱来家,便也就支持闺女上学。然而姚领弟那个成绩,怎么说呢,实在是没争过气,老师就说她糊糊喝多了,脑子总是糊里糊涂的。
姚领弟说着悄悄挪过姚三三的作业本,刚要翻开,正发作业的刘老师忽然一回头,说:“姚三三,你教教她,叫她好好订正。”
姚三三上学的时候,考试成绩还算不错的。老师安排座位,总是成绩好的跟成绩差的同桌坐,为的就是好生能带带差生。姚三三便翻开姚领弟作业本上大大的红叉,把第一道题目来回读了两遍,琢磨了半天,才发现那些公式啊、关系式啊什么的,她自己也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姚三三勉强给姚领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