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像一阵不徐不疾的春风,而春风过处,是导弹,每一发导弹都不走空,伏兵军团的漏网之鱼们正在一个一个地被清算解决。陆必行熟视无睹地对噤若寒蝉的援军们发表了“戮力同心、携手共创美好第八星系未来”的简短演讲,空口给吓得快尿裤子的听众们画了一张幸福和平的大饼……饼皮上还沾着硝烟。
这时,独眼鹰趁陆必行忙着画大饼没注意,挣脱开医疗舱,一路捂着抽痛的肋骨冲进重三的指挥室:“有人出卖了我们,这个人现在一定会得到消息,绝对不能放走他!”
林静恒眼皮也不抬:“管好你自己吧,乱窜什么?你需要一根……”
刚刚恐吓完别人的陆必行连忙追出来:“老陆,你怎么出来了!”
林静恒一见他,冷嘲热讽的表情立刻一收,面孔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生生把“牵引绳”三个字咽了回去。
独眼鹰这个时候顾不上计较他的态度问题了,飞快地说:“我听说很多行星和基地都派了援军,但如果我是那个叛徒,我也会意思着派几个人混在他们中间表示合群,这个人一定是最后几个出兵的,派出的机甲武装一定多于补给舰,因为前者操作上更容易浑水摸鱼……”
独眼鹰话没说完,就听见重三的通讯频道上,一个白银九通过远程信号接了进来:“将军,第四小队奉命暗中关注沿途各方势力,五分钟以前,小行星‘海洋之心’上,一队机甲武装突然离开,‘海洋之心’不久前宣布自治,目测其中有自立行政长官的专属机甲,请问是否拦截?”
林静恒看了独眼鹰一眼,老波斯猫狼狈的脸上被重三上的灯光掠过,打下浓重的阴影,眼神一片空白,他就像一具风干的蜡像。
林静恒:“拦,活捉回来。”
“将军,参与伏击的机甲及武器装备均来自联盟,是战前刚出厂的比较新的型号,俘虏身上有生物芯片‘鸦片’。”
“意外吗?我们拦了人家几次财路,人家打算来一手威逼利诱试探我们深浅了。”林静恒一挑眉,“不过鸦片不是能显著提高精神力吗,提高完了还这德行,哪找来的水货?”
“海洋之心的虎鲨在开战后半个月,就宣布小行星自治,颁布三条禁令,禁止行星上的居民离开大气层,也立刻断绝了和外界的交往,所有访客一概不允许靠近行星两个航行日内,他会接待你们,本身可能就是个陷阱。”陆必行快速地翻阅过湛卢提供的资料,一目十行地从中挑出重要信息,念给林静恒和独眼鹰,“海洋之心附近捕捉到的能量场一直很可疑,虽然人口才六千多万,但星球上很有可能存有大量武装。我记得这个人,爸,以前好像经常和你有生意来往,也是个倒腾军火的。”
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一山不容二虎,虎鲨选择“鸦片”,也许是看中了鸦片能为他的战士提高战斗力,也许是野心昭昭,单纯不想臣服于这草台班子一样的“八星系政府”。他们内外勾结,促成了这一次险恶的伏击。
独眼鹰踉跄了一下,陆必行想伸手扶他,却被他躲开了。
他避开陆必行的视线,只是沉默无声地盯着眼前的林静恒。
说来真是奇怪,这两个年轻人,都和陆信有某种程度的联系,独眼鹰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想起那个人。
当他看见陆必行的时候,想起的是百年的情谊,觉得心越来越软,能软成一个凹陷的窝,一生的委屈与想不通都会倒灌进去。
而当他面对林静恒的时候,他想起的却是惊闻沃托生变时的满腔悲愤,心里会长出粗粝坚硬的铁锈,外化为荆棘,披在他前胸后背,给他尖锐的刺痛与愤怒的力量。
此时此刻,于警督化为尘埃,曾经肝胆相照的“朋友”仓皇逃窜,他需要这股愤怒的力量才能支撑着自己站稳。
独眼鹰低声说:“我和虎鲨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曾经住在一架机甲里,在太空里一起飘过五十多天。”
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就算是在一个子宫里一起住过十个月,也说明不了什么。湛卢,找个小黑屋给老陆先生,他要哭哭啼啼地倾诉一会。”
独眼鹰:“……”
他被林静恒一榔头敲碎了所有的脆弱,一个标点符号也倾诉不出来了,只好气急败坏地捡了个软柿子骂起来:“陆必行,我看你他妈是脑穿孔了!”
天使城要塞。
护卫长急匆匆地想进林静姝的办公室,被人工智能的秘书拦下了,告诉他林女士办公室有客人。
护卫长无奈极了,驴拉磨似的在办公室门口来回乱转,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汗都下来了,才盼到林静姝起身送客。
林静姝礼数周到地送走了客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很轻地点了点头,示意他进门。护卫长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站出去很能充当个门面,其实是个遇到一点鸡毛蒜皮就汗流浃背的货色,很让人看不上。
不过好在,林静姝也不需要身边有一匹狼:“什么事?”
护卫长一关上门,就压抑而急促地说:“夫人,‘飞鹰’全军覆没了。”
林静姝略微一歪头,看不出喜怒,依然是温温柔柔地问:“怎么会?”
护卫长觑着她的神色,咽了口唾沫,汗流得更多了,硬着头皮说:“飞鹰前些日子联系上了八星系的一个小军阀,对方信誓旦旦地说,截下我们东西的,肯定是那个所谓‘八星系政府’的人,正好政府派人四处游说,飞鹰本想扣住那几个人,跟八星系政府好好接触一下,谁知道中途突然杀出来一队……一队……”
林静姝撑着下巴,天真无邪似的问:“妖魔鬼怪吗?”
护卫长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白银十卫。”
林静姝脸上先是闪过错愕,随后低下头笑出了声,好像宴会中途听了个男人用来讨好她的笑话。
护卫长一看她笑就浑身发冷,在裤子上抹了一把手心的汗,打开个人终端,一段军用记录仪的视频打在办公室墙上:“我这里有两段视频,第一段是飞鹰重甲上的军用记录仪,画面是实时传过来的。”
林静姝不置可否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下是怎么被人一网打尽的,叹了口气:“早知道他们这么废物,就不给他们用那么好的装备,军委工厂那几位胃口大得很呢。”
“夫人,飞鹰有正规军的军备和水平,是敌人太强大了,这种突击水平,真的只有……”
林静姝打断他,语气轻快地说:“我不管,我也不懂,输了就是输了,废物就是废物,不要和我说那么多理由,我需要有人赔我的机甲,没有钱就偿命,自己的命也可以,漂亮小姑娘的命也可以,我不挑的。”
护卫长的脸色惨白一片,挣扎着说:“还……还有一段视频,请您一定……一定看看……”
林静姝用琉璃一般清透的瞳孔看了看他,故意沉默了半分钟,看着护卫长的裤腿都在哆嗦,她心满意足地笑了:“好啊。”
第二段视频的视野非常不清晰,倒像是通过某个人的眼睛往外看,视角十分局限,这个人还被人架着,走得踉踉跄跄的。
“像飞鹰这种带领武装的人,植入的生物芯片和常规的‘鸦片’不同,”护卫长紧张地说,“按您的指示,我们需要随时能控制这些人,生物芯片上留有后门,我们能在一定情况下入侵芯片,共享被植入者的五官六感,人工调控他的激素水平。”
林静姝很有耐心地点点头,没打断他,饶有兴致地透过俘虏的眼睛看着敌人机甲内的陈设,发现重甲的观景带里居然长满了憨态可掬的小蘑菇时,她甚至露出了一点有趣的笑意。
“对方屏蔽了生物芯片对外释放的能量,不知道这个后门的存在,我们拿到了生物芯片被取出前,飞鹰指挥官在敌方机甲上看见的情景。”
重甲中所有的士兵军纪整肃,透着一股冰冷干练的秩序,林静姝略微严肃了一点,眯着眼看着乱晃的屏幕,突然,押送俘虏的人站住了,俘虏踉跄了一下,紧接着视角晃动,应该是俘虏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
一个男人快步走过,身边的卫兵飞快地跟他汇报着什么,擦肩而过时,他目光扫过俘虏,正好像是和镜头后面的人对视,随后男人一伸手,一只机械手凭空从机甲地板上冒出来,扣在了他肩头。
林静姝像是被按了暂停的木偶,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第94章
怎么可能呢?她想。
静渊号星舰在玫瑰之心遇刺, 护卫舰上一个幸存的军用记录仪拍下了零星片段, 她看了成百上千次。
她从格登家的老东西手里拿到伊甸园管委会董事代理权的第一时间,就亲手翻阅过伊甸园的数据库, 偏执地亲眼确认那个人消失在伊甸园的时间与地点。
她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那个复杂的星际坐标。
所以一定是假的。
伊甸园监控网络内, 基因克隆是被严厉禁止的。但不代表域外和八星系那些野蛮人不会这么干……也可能这个人连克隆都不算, 干脆就是个复制的生化人。
核爆一样的怒火在林静姝单薄的胸口里炸开,牙咬得太紧, 一点血腥气冒了出来。
他们怎么能, 怎么敢!
但林静姝是不惯于将喜怒形于颜色的,长久的压抑, 她的面部肌肉已经没有这种即时反应能力了。因此无论心里怎么波澜万丈, 都只能咬着血珠强压下来——林静姝下意识地敲了敲护卫长的个人终端, 轻易取得了他的个人终端控制权,将方才那个镜头又重播了一遍。
这一次,她把那个男人看得更清楚了些。
有很多年,林静姝喜欢收集关于年轻将军的一切新闻……虽然大多是负面的。不过在她看来, 就算是媒体变着花样骂他的文章读起来也十分有趣, 不管他活成了一个混账还是暴徒, 他的存在就已经是最深的慰藉。
林静恒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名字、一张照片,一个模糊不清的冷酷形象。但在她心里,他是动起来的,他那种冷漠倨傲的神态、爱答不理的态度、漫不经心的走路姿势,她都在心里无数次地描摹过,有时候林静姝甚至觉得, 如果自己愿意去变个性、整个容,她甚至可以亲自扮演一个足能以假乱真的林静恒。
模糊不清的视频里,那人太熟悉了。
林静姝第二次看着他,心里的悬崖与峭壁开始一点一点地崩塌。
哪怕是复制生化人、是克隆人,肉体毫厘不差,他们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灵魂吗?
还有……那个机械手。
林静恒从来不向别人展示湛卢,即使有时候需要带着湛卢,也只是让他穿着军装混在亲卫里,反正别人看不出来他不是人,与其他几架著名机甲相比,湛卢神秘得过了头,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一向只有庞大的机甲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