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  第11页

墨紫俨然一本正经答道:“好姐姐,我打不回手骂不还口就是了。”

白荷眼皮一跳,装着打墨紫手臂一下,“说什么霉话?大不了就是挨顿训斥。好端端的,打你作甚?”

“想打咱们姑娘不得,就冲我撒气罢。”墨紫故意逗白荷。

两人说话间,就过桥上岸,进了双喜楼之一的风喜动。楼下二十来个丫头仆妇,分坐了几桌,正往楼间戏台子上看热闹。

绿菊小衣见了她们,刚要围上来问什么事。

却被候在楼梯口的艾杏截个正好,双手插在腰间,站高着两阶,从眼缝里看扁墨紫,哼了一声,“怎么这么久?戏都快散了。”

艾字辈丫头全是太太房里出来的,自然把主子那套学得惟妙惟肖。

白荷打着笑脸,正待编个理由。

“若你还不通报,散得可不止是戏了。”墨紫却抢先说道,眉平眼静。变成丫头,无数人能踩在她头上,她已经忍了。同身为社会底层劳苦阶级,给艾杏欺负,她却不愿让步。

白荷苦笑。

艾杏以前见过墨紫,但觉毫不起眼,这回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话。语调平平淡淡,一脸呆呆板板,可她心里如同扎了刺似得不舒服。

更奇的是,心里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墨紫说得对,有些身不由己地往楼上报道,“回太太,墨紫来了。”

“赶紧上来吧。”张氏的另一个大丫环艾桃传下话来。

墨紫不等艾杏让开,就从她身边跨上台阶。一回头,瞧见想跟上来的白荷让艾杏挡了,就笑着对她摇摇头,示意安心。

一踏上二楼的楼板,就见楼顶吊下数盏华美高灯,墙上点亮数十炳云晶瓷,雕梁画栋,香气华丽,美伦美奂。三张大圆红木台,让一群华衣锦服的女子围坐着,珠钗摇曳,金缀晃眼,玉器相磕,叮当妙音。

一眼,墨紫便瞧见裘三娘,坐在二桌头里,正淡饮一杯茶,目不转睛盯着楼外的戏台子,十分入迷一般。除裘三娘之外,人人目光在打量着她。她不及细看,做出近来最常用的姿势――低眉顺目。

“墨紫见过太太,各位夫人和姑娘。”弯膝作福,再直起。小小动作里藏着她的叛骨。本该是弯身伏着,等主子们说起才起。

但墨紫的本事在于不经意间引导他人的想法。好比这福身的动作,轻盈却诚恳,谦卑而乖觉,看得人飘忽忽,自以为被好好尊捧。张氏那么挑剔的人,都没拿此作文章。

墨紫想,她这个穿越人虽是普通了点,不过经历过花花绿绿的未来世界,难道演戏还不如一群困在宅子里的古代女人?

就听张氏笑着说道,“琼玉,人我可是给你叫来了。这下,总肯说一说究竟了吧?到底这丫头做了什么,让你都知道她名字,还非得见见人不可?”

不是张氏要找她麻烦?墨紫秋眸暗动,真没想到。

“你就是墨紫?”语气全然不像张氏,亲切慈祥。

“回夫人话,正是。”墨紫知道那叫琼玉的妇人多半就是卫氏,敬王爷的侧室。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卫氏声音虽好,却自有不同的威仪。

墨紫微微抬平了头,又巧妙利用角度,尽量让五官显得平板。

“挺乖巧的相貌,真看不出能讲出那么好的一个故事来。”卫氏如墨紫所料,穿得十分素雅,头上一根乌木簪子,腕上一只翠绿玉镯。

啊?还是那则故事?她已经抛之脑后了。又不是高唱诗仙李白的大作,管道升再有才华,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她虽然利用这首锁南枝为自己脱困,却有心理准备,是惊艳一时,再过眼云烟的。如今却被人再次提及,严重怀疑自己的判断失误。

“哦,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事让夫人夸好?”娇俏俏说话,讨喜的姿容,正是裘家七娘。

只不过,七娘那身粉桃红,还有那些个发式首饰佩饰,让墨紫觉得刺眼。还有六娘,穿着湖水绿春装,头发大概还用了假发,堆得那个复杂,摇曳的金珠子银珠子,让她看上去简直闪闪发光。

“我哪有那么一张巧嘴,只会听不会说。”卫氏亲佛,说话总听着祥和,“所以,我才煽着你们母亲把人叫来了。”

墨紫立刻就想,不会还让她讲上一遍吧?

“若不是这丫头说的故事,恐怕你三弟就多出一房妾室来了,还得费我力气打发。”主桌上另一位美妇人说道。

原来是卫三的妻子淑娘。

“这故事若能早些流传,我家老爷和二弟说不定能少娶几个。”显然是卫大夫人,四十多,富态雍容。

卫家的男人妻妾成群。卫三例外。

今天这桌上,上点年纪的都是正室夫人。卫氏例外。

“听听你们说的,连我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故事了。”张氏拾绢遮笑,眸光落在墨紫身上却犀利,“我瞧这丫头呆呆谔谔,一点机灵劲儿也没有,哪像巧嘴的。还愣着干什么,夫人们让你说,还不赶紧?”

又趁机贬裘三娘,“三娘,你怎么教的丫头?好不懂规矩。”

裘三娘将目光从戏台子上收回来,“母亲说的是。”

竟然轻易认了。

墨紫与裘三娘视线一对,嘴角稍稍勾起,偏低了头不让任何人瞧见,毕恭毕敬说道,“墨紫只是姑娘院里的粗使丫头,一向由白荷姐姐领着,少见世面。若弄错了规矩,也是墨紫笨。”

裘三娘又抬高了眉,眼线飞起。那是她最得意时的表情。墨紫,比那三个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丫头,懂她。

看似谦卑,却不谦卑。看似积弱,却不真弱。

那低眉顺目的墨紫就是让人挑不出刺来,张氏暗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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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争玉堂春(五)

月挂中天。

伶旦们正清唱一出戏,没有鼓锣,没有二胡,唱得毫不吵闹。楼下丫头仆妇们嘻嘻哈哈的唠话,清晰可闻。然而,风喜动二楼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已全不在意,深深陷入赵学士和管氏的故事中。

对卫三等人来说,惊叹的是管氏那首精彩的小令。而对这里的女人们来,更多羡慕的是赵学士的深情与“迷途知返”。在座的多位夫人曾经历过丈夫纳新欢之痛。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又有谁希望未来的夫君娶妾纳小?

不过,墨紫发现,其中三人没有羡慕之色。

一个是卫三夫人,她家里没有妾,最为得意。一个是始终微笑着的卫氏琼玉,她与卫三相似,爱的是我侬词。一个是张氏,她自己从侧室奋斗上来的,因此就有点不自得。

“这故事中的赵学士和管氏可真有其人?”开口的,居然是向来文静少言的裘六娘。

要说这裘六娘,人不坏,性子懦弱胆小,喜读诗词,颇有才情。

“墨紫不知。故事流传已久,难分真假。”墨紫瞧得真切,卫氏因裘六娘语气中毫不遮掩的慕仰而蹙起眉。

多是张氏已为六娘说了不少好话,卫氏正重点观察。

“我听着不像真人真事。即便真有其事,恐怕流传至今也有偏颇。”裘七娘说道,“自古风流大丈夫,娥皇女英亦是千年美谈。我看那故事中的管氏未免气量过小。想赵学士如此俊彦的人物,娶个小妾又有何妨?管氏既已年老,多个妹妹,还能帮她照顾夫君,有何不可?”

见裘七娘边说话边频望卫氏的样子,墨紫心想,八成她也看到卫氏皱眉,就想踩六娘下去,自己能得青眼。

“七姑娘年纪尚轻,话说得虽好,只怕不必等你年老,看夫君往家里头一个个娶进门的时候,就再不能大气量了。”卫三夫人冷言冷语,认为自己被小辈暗讽,极之不悦。

裘七娘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聪明反被聪明误,讨好了一个,得罪了另一个。

“淑娘,七娘还小,话莽撞了些。你是长辈,别跟孩子较真。”卫氏作和事老,似乎裘七娘的话颇得她心。

“哪里还是孩子,十六七岁能当孩子娘亲了。”卫三夫人能不让自己的丈夫娶妾,自然不是普通人物,立刻顶回去,“我这也是教她。自己没经历过的事,别信口开河。”

场面就僵冷了下来。

墨紫这时突然说道:“姑娘可是让墨紫备下文房四宝?”

裘三娘反应不慢,在众人目光聚到之时,盈盈站起,对主桌的长辈们微福身,“请允三娘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什么?她不急不忙,走到墨紫那儿去,附耳低语。那就是装腔作势,什么都没说。

墨紫却乖巧模样,连连称是,貌似无状,说道,“姑娘要将小令写下来,墨紫即刻去准备。”

裘三娘瞪瞪墨紫下楼的背影,对着主桌,有些娇嗔道,“这个笨丫头,我凑她耳朵说,就想让她悄悄办,然后写下那精彩小令来,博母亲夫人们开心。她可好,喊得恁大声,怎么不干脆让对面都听见咱们说话算了。我瞧啊,她讲故事马马虎虎,粗里粗气倒还能逗个乐。”

由墨紫引着,裘三娘一点就通。

结果,主桌上的气氛立刻轻松,夫人们抿嘴直笑。可张氏实在笑不出来,脸皮抽搐两下。别人没瞧见,卫氏却不小心瞥了个正好,但笑意很深,似乎没放在心上。

墨紫拿了笔墨纸上来,早有几个会看眼色的丫环腾空了张弹琴的桌几,于是她马上为裘三娘铺纸研墨。

裘三娘提笔就写。可写了一半时,她就停了停笔,抬头看一眼墨紫。

“姑娘,可是要蘸墨?”墨紫不待裘三娘说,就从她手里拿过笔去。

就这么一瞬间,主仆之间的眼神交流如下――

裘三娘暗示:给我提个醒,下半首有点想不起来。你侬我侬的,捏来捏去?

墨紫暗示:不是我不提醒,现在有上级领导正考察你,要给人最佳印象啊。

“姑娘,给你笔。”墨紫一脸忠仆的表情。

裘三娘笑着,却抿紧唇线,似在磨牙。但她到底聪慧,况且我侬词实在上口,稍加思索后,将下半阙一蹴而就。末了,还用得意的眼神扫过墨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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