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她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如果不是你们恬不知耻去绑人行蝶变,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们已经遭到报应了,还不思悔改,还要在尤思身上重复这样的恶行!”
盛锦如沉默良久:“小夏,你刚刚问我我们和秦家有什么区别,当然有,秦家是为私利,我们是为生存。狼吃人固然不对,但那是它们的天性,吃了才能活下去,行蝶变当然残忍,但不这么做,盛家也就无以为继,我们的确做了错事,也承担了老天给的报应,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能让你们活的平坦一点,外婆留你,无非是想让你好好活着,给你讲这个故事,是要你明白世事流转,一切皆有缘起,这世上受难的不是你一个人,无辜牺牲的也不仅岳峰一个,看开些,日子就好过些。”
季棠棠笑起来,她擦了擦眼泪,走到铁栅栏边上,头抵着栅栏问她:“外婆,黑苗的蛊术能破吗?”
“能不能破,有没有先例,我不知道。那个善蛊的黑苗老者说,如果要破蛊术,第一步要杀蛊虫,已经七十多年了小夏,盛泽惠把蛊虫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想破蛊术,痴人说梦吧。”
季棠棠笑了笑,好像一点都无所谓:“那外婆,我反正是被诅咒了,也没什么盼头了,你给我开个恩吧,我能想到最悲惨的死法,就是在这里困死。你放我走吧,让我去找岳峰,如果他还活着,让我去救他,他能好好活着,我这辈子都感激你。如果他死了,让我去给他收尸,哪怕抱着他的骨灰跳海呢,我都比现在活的开心。外婆你让我开心点,你让我走吧。”
盛锦如双目紧闭,两行浑浊老泪顺着眼角攀过脸庞重重沟壑缓缓落下。
她嘴唇嗫嚅着,颤抖着重复着一句话:“小夏,你听外婆的话,外婆是过来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时间一久也就淡了。”
这一晚,盛锦如破天荒的没有出去睡,她就地在溶洞住下,下半夜的时候,到底心里不踏实,偷偷去看了季棠棠,两边山壁上燃着的灯火都已经半熄,借着仅存的一点光,她看到季棠棠坐在尤思的石棺旁边,两只胳膊架着棺沿,下巴抵在交叠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地朝石棺里看。
这个场景让盛锦如觉得瘆的慌,尤思的样子,她自己看了都头皮发麻,小夏这么趴了几个小时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到底想干嘛呢?
不过她没有打扰季棠棠,静静站了一会又不声不响下去了,她安慰自己: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小夏跟那男人又不是没感情,痛苦一阵子很正常,这段日子过了就好了,只要时间够久,没什么不能治愈的,小夏现在或许会怪她,以后说不定还会感谢她:爱情是什么玩意儿,不遮风不挡雨不解渴不抵饿的,说到底,只有命是实实在在的。
季棠棠有一种走到绝境的苍凉。
盛锦如其实还对她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是她都听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像流水帐幕一样在眼前徐徐展开,她当然称不上什么轰轰烈烈、伟大或者奉献,但是至少认认真真活过,挣扎过、努力过、爱过、也被爱过。
这最后一刻突如其来的宁静,像是纵身跃入万丈深渊之前,坐在悬崖边,随手拈过一朵带香的花。
山洞里没有钟,但是她却总像是能听到秒针滴答滴答催命一样的走响,她不傻,内心深处,她清楚知道,岳峰出事的可能性很大——秦守业应该知道她被困在八万大山,也不可能看好她能逃出来,既然这样,岳峰对他的所有意义就仅止于泄愤,他要么是下狠手把他弄死,要么就是留他一条命,长久地折磨,任何一条,对岳峰来说,都很难生受。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局,至此,走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似乎各方都已经就位,下一步往哪个方向,但看她这根针往哪轻轻一拨了。
现在,她只有两种选择。
死,或者活着。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活着”这个选项给勾销了:活在这里吗,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活到再也不想岳峰的那一天,活得像盛锦如一样,面目模糊,唯一的爱好就是哒哒哒地敲打水烟袋子?
如果是死呢?
从家里最初出事到现在,死对于她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恐吓性的名词了,相比这个冷冰冰的人间,下头那个世界,能赋予她温暖的人或者还更多一点,母亲和叶连成都在那里,也许现在,岳峰也在,而他在哪里,她所有的眷念也就在哪里。
关键是,怎么个死法。
她当然可以像在敦煌那样,动脉上割那么一下子,或者往周围的石壁上那么狠命一撞——但是她不甘心,特别不甘心,凭什么啊?就算真的要死,就算真的要死的粉身碎骨,她都要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化开的血肉,凝成一颗复仇的子弹,从秦守业前脑进,后脑出。
母亲的仇、阿城的、岳峰的、自己的,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不再看盛锦如,也不指望这个女人能突然间大开慈悲之门,她长久地凝视着石棺中的尤思,一遍遍对自己说:棠棠你看清楚了,什么才叫真正的绝境,如果你还能动,还能说话,你就得想办法。
盛锦如离开了,山壁上火把的光尽数熄灭,黑暗中,季棠棠在石棺边上坐下来,拿起手边的一块小石头,慢慢在地上写字。
石头在石头上写,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但她还是很认真的写完一行,空下一点距离写下一行,有些时候,写一些东西,不是要它留存,而是要自己记住,在剩下的时间里,她写的每一句话,都是至高准则和力量之源。
第一,不要多想岳峰。
现在,她依靠不了任何人,有一句话说,黑暗降临,即便是你的影子都会离开你,言下之意只有自己才能依靠——但她的情形要更糟糕,音阵没有能彻底治好她,她的情绪一旦失控,这具肉身都会失去意识,而对岳峰想得太多,毫无疑问会让她瞬间崩溃,痛苦和悲伤不会让她强大,此时此刻,唯有刻骨的仇恨能重塑自己站立起来的骨骼。
第二,为了最快达到目的,可以适当放弃一些原则。
第三,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人,敌人的敌人,松动的敌人,每个人都可以利用,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一路踩过去的石阶。
第四,时间不多了,做事要直插心脏,刀刀见血,做人要狠一点,再狠一点。
四条,一个字一个字写完,某些黑暗的力量,好像也从四肢百骸缓缓注入进来,季棠棠随手把小石头往上一扔,边上就是石棺,石头落水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像极了小时候秦守成带她去打水漂漂。
季棠棠的唇角浮起讥诮的笑,她走到铁栅栏边上,凝神看围格外面的空地,硬拼是不可能的,一来她现在没这个能力拼,二来盛锦如也并非善茬,别看她说的动情口口声声为她好,真惹怒了她,她没准能枕着她的骨头睡觉。
虚与委蛇地服软也骗不过盛锦如,所以这条路不通,她得找帮手。
想在这个山洞里找到帮忙的人的确很难,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不是有一句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吗?在这个山洞里,至少有一个人对自己怀有善念,对自己的母亲怀着愧疚之心。
她得去看一看,那个双头女人,现在在干什么。
山洞里安静的很,匀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季棠棠的目光在每一个挂着帘布的窑洞里进出,像一个无声行走的幽灵,她对盛家的女人恨不起来,这一个个年轻的,或者不再年轻的身体,蜷缩着栖息在这样幽暗的窑洞里,脏兮兮的好像永远泛着霉味的被子,陈旧的老式的衣装,枕头边或是做了一半的绣样或是插着大针的纳鞋底,日复一日的打发漫长时光,一眼就能看到死时的模样,这样一群群愚昧的可怜人,恨她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与她们相比,双头女人住的地方更像一个狗窝,她甚至没有伸展腿脚的地方,只能坐着倚在石壁上睡觉,想到这些日子溶洞里的女人对她的折辱和斥骂,季棠棠忽然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但只是片刻之内,这种怜悯就像杯水被吸进了干涸的沙漠。
她凝视那女人半晌,突然尖叫:“妈!妈!你来救救我啊妈!”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半拥着被子或是睡眼惺忪或是茫然不知所措,片刻之后,盛锦如愠怒而严苛的声音响起:“不许管她,让她叫!”
这样的反应几乎是在意料之中,季棠棠咬着嘴唇冷笑,但她没有再叫了,她知道盛锦如是怎么想她的:小夏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半夜泄愤去吵她们睡觉,去喊死了的盛清屏来救,这两天她的确会失常的,让她叫吧,叫累了自然就不叫了。
不止盛锦如,估计每一个盛家女人都是这么想的,她们或是愠怒或是幸灾乐祸的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被子朝头上一蒙,过不了多久,方才的那番骚动就停止了,盛锦如也很快就睡了,她毕竟年纪大,乏的快。
只有一个人,再也睡不着了,她张皇地往山壁角落里缩,不安地咽着唾沫,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把布帘子撩开一线,朝关季棠棠的山洞张望着。
很好,季棠棠心里默默地说,我就是叫给你听的。
她背对着铁栅栏坐下,絮絮地开始说话,声音很小,大部分时间像耳语,但山洞里很静,如果没有睡着的话,还是能听到些的——她就这么不间断的说,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个双头女人,她看到她迟疑了很久,还是慢慢掀开帘子出来了,她不敢立起来走,胳膊和腿并用在地上悄悄的爬,黑暗中,她身体的挪动像怪异的哺乳动物。
有一瞬间,季棠棠觉得自己挺残忍的,像一个不断收钓钩上饵的渔夫,把鱼朝这个方向引。
那个双头女人不敢爬的太近,远远地就匍匐着身体停下,季棠棠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反应如此之快,她居然忽然就模棱两可的低声说了一句话:“妈,那你的妹妹……”
果不其然,那个双头女人的身体震了一下,又往前爬了一段。
季棠棠的声音越说越低,会突然有哭音,说着“妈,你好惨”,有时又突然叹气,指代不清地说“那她呢,就这样算了吗”,那个双头女人听的心惊肉跳,两个头上的汗都津津地出来了,她看着季棠棠低垂着头的背影,不安地舔着嘴唇,越爬越近越爬越近,到最后,伸出手指都能触到她的肩膀了。
季棠棠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真的吗,妈,她就在我后面吗?”
双头女人压根没反应过来,季棠棠已经猛然回头,两手一齐穿过铁栅栏围格,一手狠狠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摁过来,另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当然很快她就发现这么做纯属多此一举,这个双头女人吓的很厉害,身子在颤,牙关都得得地发出声音,眼睛里的恐怖之色,叫她看了都有点心头不忍。
但她很快就收起了恻隐之心,跪下身子看着瘫软在地的双头女人,忽然笑了笑,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点,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双头女人很怕她,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