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沙漠之后就是绿地,绿地之上,必是匈奴人的集聚地。这样简单的事,常年居住在边塞的孩子们都知道,而皇帝,却派季玖远走,探察地形。
这样的地形,探与不探,其实都无有差别。因为沙漠里的沙是流动的沙,就算季玖走过去,也未必能按照之前的路线走回来。如何进退,是否寻的到匈奴王庭,寻得到一次,是否还能寻到第二次,一切全凭天意,以及将军本人是否敏锐。
申海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道:“季将军聪明过人。”他说,只说了这一句,而后再不说旁的话。
皇帝也缄默了,望着龙案上那些奏章,许久方道:“他根本不在意朕是不是故意支开他。”他在意的,只是那句承诺。待他返京之日,便是天下兵马交予他之时。皇上摆弄着案上那些奏章,心想这天下,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季玖想要扫平匈奴的急切,因为他也一样。
所以,在一切未筹备好之前,他要将这个人远远放逐了,放逐到一个很远的,危险,却不必面对暗枪冷箭的地方。
在挥师匈奴之前,他要洗掉一些人,其中不乏与季玖往来密切的人。季玖若在,他们或许会起争执,也或许,会将季玖牵连其中。
无论哪一种境况,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放逐季玖,是最好的选择。这皇城,远比沙漠危险。
回过神来,皇帝看向申海问:“奏折拟好了吗?”
“好了。”申海应了声,取出一份折子来,道:“明日早朝,张大人会亲自上奏……”
皇帝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剩下的事你去办吧。”
申海连忙叩首,应声退下。
申海一走,皇帝又招来先前禀报的侍卫,问他季老将军病情,侍卫原就是他的心腹,负责军中安插耳目,监视军队一举一动,此次季老将军发病已经三月,眼看是要撑不下去,这才来禀告。
皇帝问:“还能撑多久?”
“据说已经不进汤水,怕是过不了冬了。”侍卫站了会,补了一句:“老将军年岁大了,说病就病,也是正常。”
皇帝却轻嗤一声,不置可否,叮嘱两句便让他退下了。
到底是年轻人,经历太浅,哪里知道,季老将军并非年老而体衰,而是独子离去一年,了无音讯,忧心而病重。
这些沙场上的将军们,经历了太多杀戮,见过太多生死离别,日久天长,个个看上去都是铁石心肠。却不知道,铁石包裹下的心也是软的,也会有牵挂与眷念,那份牵挂眷念,只会比寻常人更为深刻与隐秘,因为那是将军们的软肋,牵一发而动全身。
侍卫退下了,皇帝一个人又回到窗前,望着外面雪花飞舞,不知道下一个雪花纷飞的年头,能不能看到季玖回来。
三月,季老将军病逝。将士们抬着他的灵柩回城,葬在季家祖坟,皇帝御驾,亲自送行。
入秋,有密信传入宫中,说是在匈奴人的游牧队里,似乎见到过季玖。
转眼又是一年冬,血洗过的朝堂恢复了安定,申海亲自去了一趟边塞城镇,寻到了季玖留在城中的那五百兵士里其中一队,问询季玖的动向。
他走后,那一队兵士以驼队打扮,进了沙漠。
开年二月十六日申时,季玖的驼队,缓缓出现在地平线的那边。
二月是季玖喜欢的季节,有一种萌动之美,是一种即将舒展铺延的暗潮萌动。
他的脸上肤色沉了些,棱角较之前分明许多,是一种风沙过后的沧桑与刚毅,臂上带着伤,裹着的白绢已经变成了一种浑浊不清的泥黄,他牵着骆驼,远远地走来,身后有三十来个人,看似缓慢却亦步亦趋的跟紧着他。
申海迎上去,忙道一声:“将军。”
季玖笑了笑,嗓音有些沙哑:“没想到第一个遇见的熟人却是你。”
“将军这一路……”申海顿了顿,略去了寒暄客套,道:“将军跟我回京吧。”
季玖说好,走了两步,转过头问他:“我家中可还好?”
申海迟疑了一下,才道:“老将军去年开春……去了。”
季玖的神色变了变,伤痛自眼底一闪而逝,很快恢复平静,翻身骑在他牵来的马上,拱手道:“家中变故,季某先行一步,申大人可将人马汇合一处,再进京与季某汇合。告辞。”说罢唤沈珏跟随,两人两骑绝尘而去,无一丝凝滞。
一路奔波,沿途有季玖早先安排的人在等侯两年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主子,陆续迎来,将这两年所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季玖听闻昔日友人家中被抄,又有同僚悉数被斩,也是似是而非的态度,不予置评。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只有在听到老相国被参本,革爵抄家时,眼皮才跳了一下,对着满桌饭菜,发了很久的怔。
也没有说话,似无话可说。
回到皇城,季玖没有回家,径直进宫,还是在书房里,见到了皇帝。
君臣面对面,眼底的对方都是熟悉而陌生的,仿佛两年光阴,让他们已经忘了脑海中互相的模样。站了很久,才开始交谈。
却连寒暄都无有。
季玖不提那场放逐,皇帝不提老将军的郁郁而终,甚至并不问这两年的人事变迁,所有经历的惊心动魄。
只席地而坐,中间铺着偌大的地图,在西北部那片空白处,季玖取出自己那份描画了两年的图纸,空白瞬间填满,山川腹地,河流沙漠,无一不尽。
除了这张图,仿佛这两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季玖从来不曾离京,只是从军中归来而已。
各自心照不宣的隐去了这两年光阴里发生的一切。
谈至夜深,燃了灯烛,又至天色发白,阳光灿烂,烛火熄灭。季玖歪在地上,合眼睡着了。
皇帝收起图,取过斗篷来,盖在他身上,而后坐到一旁,批阅奏章。
间或也去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两年的光阴,仿佛淬炼出一把剑,不见锋芒,通体漆黑仿若鲁钝,只有握着他的人,才知道这柄剑的威锋――势不可挡。
他会握着这柄剑,扫荡匈奴,平定天下,威震海内。这是皇帝的目的,也是季玖的目的,所以甘为他人之剑,甘为鹰犬。
为了他们的最终目标。所有旁的,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所以他们不去谈它。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笔直朝一个目的而去,并扫平一切阻碍。至于沿途会发生什么,他们都不放在心上。
皇帝一夜未眠,也乏了,手握着奏折,看了两行便迷盹着睡去。
季玖只打了个盹,很快醒来,见到身上那件斗篷,龙盘虎踞。这样的刺绣与颜色,天下只有君王匹配。
季玖抓着斗篷起了身,捏了捏眼角,一眼便看到伏在案上睡着的帝王。便将那斗篷,覆在了他的身上。
而后悄无声息的离去。
他们之间有太多相似,亦有太多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面对外敌并肩而战。不论将来会有怎样的际遇与抉择,此时此刻,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生与死,荣与辱,绑在一起,外力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互相扶持与帮携,在最后那日到来之前,这一点不会被更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53章 第二卷・二十一
皇城百里外有座山,山间绿水环绕,因是冬季,山下稻田一片荒芜。季家祖坟便在这山脚。
季玖称替父亲守孝三年,搬离了将军府,独居在山脚一隅简陋小院里。身旁只有沈珏一人看护,替他挡下了所有前来探望的人。
他也甚少出行,镇日闭门不出,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连皇帝在朝堂上也不提他,仿佛刻意要将这个人从朝中抹去。
陈老相国被革爵,陈家已经没落,只剩季家一家独大,而今季老将军一走,季玖又守孝不见客,皇帝的态度也是耐人寻味,看起来季家大树已有败落之态。朝堂中原本两棵大树一颗已经倾倒,另一颗也呈败势,一时间谁也看不懂皇帝想要做什么,只好人人自危,草木皆伏。
朝堂之外,季玖每日去父亲坟前拜祭一番,回屋后终日与书为伴,左右有沈珏侍候,倒是安然。沈珏每天陪在他身边,看着日出日落,终日交谈不过只言片语,却也看不出厌烦。仿佛无论怎样的生活,都可以坦然应对,又颇有几分随遇而安之感。因他这份性子,季玖对他益发倚重,处理事务时也不避开他,甚至有时,会与他谈论起前世的事。却也所聊不深,季玖终是不愿意让他将自己当成沈清轩。
尽管在心里,季玖愿意当他爹爹。
饭后,沈珏收拾着桌上碗碟,季玖漱了口,在院中闲逛片刻回屋,倚在窗边看书。沈珏做完事,坐在窗底下,倚着栏柱晒太阳。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扇打开的窗户。季玖一边看着书,一边低声说话,仿佛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窗外的沈珏听。沈珏且听且答,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谈话却突然止住,沈珏歪过头,耳朵冲着院门听了一会,道:“爹,宫里来人了。”
季玖“嗯”一声,眼皮都懒得抬,道:“打发走。”
“宫里也打发吗?”沈珏又问了一遍。
“找我的就打发走,”季玖这才抬起眼来,似乎是笑着,又似乎不是,说:“找你的,你自己决定。”
沈珏本来想问皇宫里那人找我作甚,猛地一停,想起自己两年前似乎与皇帝有些“故事”,便噤声了。略等片刻,那脚步声快到门口了,才对季玖说:“爹,应该不会是找我的。”
季玖说:“未必。”模棱两可的词,用的却是确凿的语气。翻了一页书,季玖补了一句:“我比你了解他。”
院门此时被叩响,沈珏半信半疑的过去开门。
季玖老神在在的等着,直到沈珏回来,脸上有些怪异的向他请辞,季玖说:“去吧。”
沈珏就要走,身后季玖又淡淡的补了一句:“好自为之。”
沈珏停下步伐,折身回来,在季玖面前站定,严肃问:“爹,你觉得我去还是不去?”
季玖说:“你觉得你去,还是不去?”
沈珏被这反手一击,堵的咽住,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我不讨厌他。”
季玖放下书,却问了一个与此无关的问题:“为何不去修仙?”
“放不下,就不修。”沈珏却回的很快,“否则会走火入魔。”
“放不下什么?”季玖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