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什么都看不清。
身边的人,和幻觉中的人。身边的声音,还有幻觉中的声音,全都交织在一起。
那些声音含混不清,规律的,沙沙的响,象是下起了细雨,由远而近的是雨的脚步声。那些人影,也毫不真实,他们飘荡着,交错重叠,带着各种不同的颜色,就象天际变幻莫测的虹霓。
她甚至能感觉到有人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发,特别温柔的感觉。
秋秋分不清楚这是幻觉还是真实中有人的确这样守在她的身边。
她努力睁大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拾儿还在吗?孩子呢?孩子怎么样了?
她现在究竟是怎么了?
秋秋连现在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
“秋秋。”
这一个声音很清晰。
秋秋转过头。
身后有个人向她伸出手来。
秋秋诧异的张着嘴。
这个人……
“师父?”
这个师父当然喊的不是严真人。
站在她身前的这个人不是她这一世的师父严真人,而是早已经消逝在她生命里的第一个师父玉霞真人。
秋秋不确定的伸出手,玉霞真人伸出手来,把她轻轻揽进怀里。
“秋秋啊……”玉霞真人的这一声唤里透出来无尽的感慨:“这些年,苦了你了。”
秋秋不知道为什么,她原来不觉得委屈,可是一见了玉霞真人,顿时觉得一股酸楚从心底泛起,象个受尽委屈终于见着长辈孩子。哽咽着叫了一声:“师父……”下头的话全都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玉霞真人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没事,不用怕,有师父在这儿。”
这话不说还好,一听了这句安慰,秋秋的眼泪就象开了闸一样,滔滔不绝的往外涌。
不管再过多少年月,在师父面前,她永远都和第一天上山的时候一样。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话。跟别人不能说。不好意思说的。全都想跟师父说。
“好啦,你都要当娘的人了,还哭鼻子,臊不臊?”玉霞真人拉着她的手向前迈步。向前方不远处信手一指,轻声说:“你该走了。”
秋秋对玉霞真人的话从来都是毫不迟疑坚决执行的,如果玉霞真人刚才没有提到两个字的话。
孩子。
秋秋要迈出去的步子突然收了回来,不但收了回来,她还象是躲避灾难一样猛退了一大步。
“秋秋?”
不对。
秋秋之前的意识和记忆一点一点都回来了。
玉霞真人早已经死了——
她现在看到的玉霞真人,莫不成,是鬼?
那鬼要带她去的地方,坚决不能去啊!
如果她没有拾儿,没有即将出生的孩子。那她跟着师父走也就走了。
可是眼下不行。
“秋秋?”
玉霞真人又一次伸出手来,秋秋可不敢靠近她,又往后退了一大步。
“师父,我不能跟你去。”
她不能死,起码。她不能现在去死。
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重复拾儿曾经的悲剧,母亲难产而亡,从小就没有得到过一点来自母亲的温情和关爱。
而且,自己的孩子还不如他爹呢,拾儿当年没了娘,可起码他父亲还活着。自己的孩子难道一出生就要面临既没爹又没娘的悲惨命运?
秋秋对玉霞真人有几分愧疚,师父亲自来领她走这条路,这也是因为她们师徒间的情谊深厚啊。可是她要对不住师父了。
这一次她不能听师父的话,不能跟师父一起走。
师父当然很重要,可是对秋秋来说,拾儿和孩子也一样重要。
她割舍不下。
玉霞真人都傻了,看着心爱的徒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口口声声说舍不下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玉霞真人的徒孙,还说让师父和两位师姐,以及众多长老、同门再给自己几年时间,怎么说自己都得把孩子拉扯大等他懂事了,到时候自己要走,也能丢得开手了。
玉霞真人哭笑不得,她好不容易等秋秋缓口气儿的间隙里问她:“你以为这是要去哪儿?”
秋秋吸了一下鼻子。
这还用说吗?答案简直毫无悬念啊。
玉霞真人正要给这个脑袋里时不时少根弦的徒儿讲清楚自己不是要把她领进鬼门关,可是不等她的手触到秋秋的肩膀,有人忽然间显出身形,挡在了她和秋秋之间。
334 道路
他的袖子既宽且长,秋秋第一次见到拾儿穿这身儿衣服的时候,就默默在心里计算光做这一幅袖子得用多少尺头布料。
没办法,虽然踏上了修仙这条路,可她本质上还是个连一尺布头都不舍得浪费的人。
有时候她会觉得这种浪费实在没有必要,又不是修炼了袖里乾坤那种法术,这么大的袖子好看是好看了,就是有些华而不实。
可是现在秋秋可没闲暇去想那么多,她几乎象溺水的人一——紧紧抓住了出现在眼前的求命稻草。
拾儿拦在了秋秋和玉霞真人之间。
玉霞真人十分意外:“白峰主?”
她的神情十分诧异,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拾儿一眼。
“玉霞真人,好久不见。”
一见到他,秋秋就有主心骨了,心里立刻也不慌了。
好吧,这样说虽然是有点儿没良心,明明师父也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可是现在她一门心思全在拾儿和孩子身上。
师父肯定不会怪她的吧?
她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拾儿也飞升在即,爱人和孩子马上都要天人永隔了,这么短这么宝贵的时间,她想紧紧抓住,能多陪他们一刻是一刻。
玉霞真人看看拾儿,又看看秋秋,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来是喜是怒。
秋秋和拾儿的事情,从头到尾,大概没人比玉霞真人知道的更清楚,甚至可以说,是她一手促成的。
可现在看着秋秋拉着拾儿,一副胳膊肘往外拐的样,玉霞真人的心情只怕是很微妙。
自己辛苦珍重培养的小徒弟,现在却一心向着旁人,玉霞真人莫名的对过去分外看好的九峰峰主心生不满。
她忽然伸手,拾儿和秋秋两人都没看清楚她的动作,秋秋肩膀一紧,整个人身不由己向前栽。
拾儿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秋秋的手。
秋秋眼睛圆睁,一时间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边是师父,一边是拾儿。
两人紧紧扯着她,形成了一个拔河的架势,谁都不肯放手。
秋秋左右看一眼,这两位虽然是在争夺她,可是目光都没有放在她的身上。两人紧紧盯着对方,秋秋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满满的硝烟味儿,只要一点小火星,说不定就会砰的一声发生一次大爆炸。
他们是打算把她当成萝卜拔了吗?
秋秋突然想起小时候带着小弟和小妹去镇外玩耍。他们俩一个咬手指头一个揪着小辫子。围着一个大红萝卜不肯挪步。
其实俩熊孩子都不饿。也不渴,他们纯粹是看着绿缨子红萝卜可爱手痒痒。反正看菜园子那老伯也和他们熟,就许给他们这个萝卜了。
于是小弟和小妹一左一右的揪着萝卜缨子往外拔,俩人吭哧吭哧的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如果他们俩站在同一阵线,那萝卜肯定顶不住他们两个膀子的憨力气,问题是他们一个左一个右,头对头的蹲着,最后那萝卜还没从泥里脱身,缨子被他俩嚓嚓两声给扯断了,俩孩子一人摔了一个大屁股墩儿。
秋秋觉得自己现在就跟那个苦命的萝卜一样。
不,和萝卜不一样的是,她是有思想。有感情,也有一点选择权的吧?
左手是师父,右手是拾儿。
两个人都是她重视的人,秋秋夹在他们之间,真是左右为难。
选拾儿。显得她有了男人忘了师长。
可是她不想和师父走。
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是,她还在生孩子呢! 就算别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别人去继续未竞事业,这件事怎么可能交给别接手?
要是生不下来,岂不等于她这个娘害了孩子的命?就算是生下来了,她连抱都不能抱一下,这娘也太狠心了。
秋秋泪眼汪汪的看着玉霞真人,小声哽咽:“师父,我,我是想去陪你的,可是我现在不能和你去……”
玉霞真人默然无语的看着几百年如一日没出息的小徒弟。这孩子吧,哪哪儿都好,就是脾性太软和,从来就不敢顶嘴抗争,想提个不同意见,还没张开嘴就跟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不等她开口反驳就可怜巴巴的开始蕴酿眼泪。
“你啊……”玉霞真人恨铁不成钢,很想当头抽她一袖子,转念一想,她现在情况特殊,可不是一个人,不看大的要看小的,这次不跟她计较。
玉霞真人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慢慢松开了秋秋的手,抬臂一指:“你们跟我来。”
来哪儿?
秋秋无助的看了一眼拾儿。
拾儿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揽着她往前走。
不会出问题吧?
秋秋往前迈步——
呃,她发现他们竟然是站在一片虚空之中的。
脚下空荡荡的,山川河流房舍道路全象是缩小的沙盘。再往前看,云雾缭绕,前途茫茫。
秋秋吞了一口口水,紧紧抓住了拾儿的袖子。
玉霞真人轻盈的在空中漫步,也没见她走得多快,可是一转眼的功夫,秋秋就只能看见师父的衣角了。
拾儿携着秋秋跟了上去。
玉霞真人的声音遥遥从前方传来:“白峰主,这条路并非你的道,你执意要跟来,也许会遗恨终生。”
拾儿充耳不闻,但秋秋却悚然一惊。
她这么一惊,就停了下来不再前进了。
没错,这条路,的确不应该拾儿来。
不管玉霞真人最后要把秋秋带到哪里去,拾儿赶来阻拦,介入了这件本来他不应该插手的事。
如果拾儿也被牵累……那他的飞升就可能再次错失机缘而失败!
这次和上一次是不一样的。
上一次拾儿放过了到了手边的机缘,还一时看不出什么大的影响来。但这一次已经有了天象预兆,等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拾儿的道路如果在这里夭折,后果可能会很严重,也许……
也许他会就身殒魂消,就象无数次面临飞升之劫却最后以失败收场的前辈一样,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
拾儿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大,但是不管是近处的秋秋。和远处的玉霞真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我上一次放弃飞升的时候,我的道早已经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牵系在一起,再也不能可能分割。你就是我的道。”
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却有着莫大的份量。
秋秋怔怔的看着他。
身外的整个世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