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虽然对余氏有愧,但我仍旧要走。”
回忆往事,他有些慨叹:“我周游四海,又有了些奇遇,从此便走向截然不同的路,若还留在余家,只怕此生碌碌无为,永无出头之日了。”
崔不去冷冷道:“云海十三楼就让你大有用武之地了?”
元三思笑道:“贤侄,你错了,当年还没有云海十三楼,而且十三楼也没什么不好,他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崔不去:“我想你死,你能去死吗?”
元三思摆摆手:“你是难得的人才,不会跟其他凡夫俗子一样,将工夫浪费在这等无谓的口舌之争上,我知道你如今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也许得到解答之后,你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崔不去:“那我就等着你的舌灿莲花了。”
元三思对他语气之中的嘲讽付之一笑,站在烛火光明之中的他看着置身黑暗的崔不去,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这个孩子手无寸铁,纵一张嘴巴比天下最快的剑还要锋利,可毕竟还是嘴巴。
与元三思而言,在手握屠刀之人面前,崔不去犹如稚童,纵千般智计,也无法施展。
更何况,元三思自诩不是莽夫。
若他仅仅是金玉其外,当年也不会得到余家的青眼了,以余氏那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也不会默许这桩青梅竹马的婚事。
只可惜,余氏没有料到元三思的野心。
元三思的目光,自始至终不在博陵那一亩三分地上。
“其实,”元三思道,“云海十三楼的能耐,远远超乎了你的想象,别的不说,你能料到我们在京城时,就已经见过一面了吗?”
崔不去神色一动,他望向背逆着模糊光线的元三思。
对方抬起手腕,虚虚挽了个剑花。
以崔不去的记忆,就算刚才认不出,眼下看到这个动作,也都想起来了。
“端午千灯宴,乐平公主的清荔园,那场私埋火药,刺杀未遂的谋逆。”他一字一顿道。
元三思一笑:“不错,当夜潜伏于马车下,与凤霄交手的白衣人,正是我。你没发现,当时我有意对你手下留情吗?否则,以我的武功,又怎会失手?”
照这么说,元三思离开余家之后,果然有了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奇遇。
因为那夜的交手表明,此人武功之高,不在凤霄之下,更胜佛耳一筹。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说得通了。
元三思虽有武功在身,但明面上依旧循规蹈矩,一步步走上朝廷官员之路,元氏一族是北方大姓,前魏覆灭后,这些人在新朝为官的本来就不少,元三思只是其中之一——这几百年间,王朝更迭频繁,皇帝并不会因为某个家族祖上曾坐过皇椅,就不肯任用。
按照规矩,调任时,天子可召其回京述职,他在迁博陵郡守之前,正好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明着因公赴京,实际上则与逆党联络,以他的身份,拿到一张清荔园的请帖不是难事,所以谁也不会注意到宴会中途,有位客人无故离席,又潜伏在马车之下。
这样一个站在江湖巅峰傲视群雄,又有着双重身份的绝顶高手,的确不可能再看得上平平无奇的余家,也不可能回余家了。
那夜元三思口中的留情,其实也是一个下马威。
他在此时此刻揭穿,不仅为了告诉崔不去,自己完全有能力杀他,更在暗示云海十三楼能量之大。
本以为被左月局肃清的乱党,既然可以随意出入清荔园,对满园子的人下手,自然也能做出更多的事情。
崔不去缓缓道:“距离魏朝彻底覆灭,已经过去许久,当今皇帝,并非当年灭魏之人,你报复他,又有何用?”
“我不是为了报复。”元三思摇头,“贤侄,你也将我看得太低了,云海十三楼,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你若加入,自然能知道更多。”
崔不去嘴角微翘:“不就是谋朝篡位吗,何必说得如此高尚?你这样的游说能力,实在无法说服人,依我看,你们楼主的嘴巴起码要比你厉害多了,不如让他出来,或许我还会考虑一二。”
元三思笑道:“何必大先生出马?有位贵客,你们许久不见了,他也很想念你,我便将他请出来,让你们叙叙旧,请。”
他伸手往内室烛光方向一引,示意崔不去过去。
崔不去:“我有三位朋友,还在阵中,你若想诱之以利,是否最起码该把他们先放出来?”
元三思却道:“不必着急,他们都平安无事,你等会就能见到了。”
言下之意,竟是暗示凤霄也被控制了。
崔不去微微蹙眉。
他头一回泛起难以掌控的感觉。
甚至他还有一种预感,在前面那个斗室内,他也许会见到,一个并不想见的人。
崔不去起身,抛开手中竹杖。
他走得很稳。
既已有了微光,就不再需要依靠竹杖。
一步,一步。
他很快来到元三思面前,也望见了斗室之内的情景。
明亮洁净,镶嵌壁间的夜明珠微微发光,并非方才以为的烛火。
一人盘膝,坐在蒲草团上,背对着他。
那身影果然无比熟悉。
熟悉到崔不去维持不住冷硬的表情,连眼睛都流露出一丝震惊。
元三思微微一笑,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
对方适时回过头。
头发霜雪之色,一身衣袍洗得有些发白,面容依稀能看出从前的英俊。
他笑得那样亲切,熟悉,甚至还朝崔不去招手。
“你怎么又将自己折腾成这样,脸色变差了不少。”正如家中长辈对离家已久的子弟,语气饱含关怀,又略带责备。
但,崔不去只觉浑身血液,在那一瞬之间,悉数冻为冰霜。
他站立不动,半晌无言。
对方也没有催促,反倒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反应。
过了片刻,崔不去寻了对方面前那块蒲团坐下,开门见山:“我没想到是你,先生。”
范耘温厚地笑:“若你能一早想到,我又如何堪陪你称呼一声先生呢?”
崔不去:“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生性不爱拘束,闲云野鹤,连琉璃宫招揽,你也只肯任客卿之位,来去自由。”
范耘:“不错,我是这么说过。”
崔不去:“你还说过,你是名相范雎之后,毕生之愿,是践行范氏祖训,为天下寻一明君,觅盛世太平。”
范耘笑道:“不错,我也这么说过,而且的确是这么做的。”
崔不去直接冷笑:“我看不出一个躲藏暗处,蝇营狗苟的云海十三楼,能比杨坚更加盛名!”
“多年不见,你这性子,还是这样尖锐。但,刀是双面刃,过于锋利,有时伤人,也会伤及。”范耘摇摇头。
崔不去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面色很快便波澜不惊,纵是范耘,一时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难怪我自打进入这秘藏之处,就觉得手笔处处熟悉,那北斗双璇阵,更是你亲自传授的阵法。当初你还与我说过,天下会布这阵法的人,寥寥无几,而能够安然离开的,更加少之又少。所以这一切,全都是局?”
范耘:“不,秘藏是真的,这里面原本,也的确是魏帝为后人准备的退路,只是里面的东西,早就被我们搬空了。”
崔不去瞥了元三思一眼,似笑非笑:“为了造反大业捐出全副身家,还潜伏敌营甘当走狗,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员,元世伯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元三思脸皮有相当厚度,还文质彬彬道:“多谢贤侄夸奖。”
不知道的,还当三人相对而坐,在谈诗论文,其乐融融。
第113章
范耘还记得那个阴天。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独坐路边,在茅草盖成的凉亭内起卦。
粗布衣裳的青年走过来,将手中破伞收好,在他对面坐下。
范耘正专心致志地沉迷眼前自己用小木棍排出的阵法,根本不曾理会。
对方看了半晌,忽然道:“在巽位加一道防线。”
范耘手里正拿着一根木棍,准备往巽位放,见此人与自己不谋而合,终于抬起头正视对方。
“你学过奇门遁甲?”
青年摇头:“只是读过黄石老人所撰之《秘藏通玄六阴真经》,但许多看不懂。”
只是读过半本,似懂非懂,就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可见天资聪颖之人,的确是存在的。
范耘起了爱才之心。
只是他看着对方面带病容,眉间隐有死气的脸,却摇摇头。
“你命中通达显贵,却大小劫数不断,危机重重,凶险交加,尤其会对身边亲朋不利,离你越近的人,就越容易遭殃。”
青年很平静:“确如你所说,但我不信命。”
范耘:“年轻气盛,你以为人定胜天,殊不知命数难改。”
青年淡道:“我从未想过去改命,我只是不信命。上天想怎么对我,是它的事,我想走什么样的路,是我的事,我们互不相干。”
范耘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人。
这世上芸芸众生,要么对命数深信不疑,趋吉避凶,处处小心,要么坚决不认命。
可对方并非不认,他只是不肯妥协。
这样的人,最终会是什么命运?
范耘忽然起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从事何种营生?”
“崔不去,我跟着养父行商,上个月,他刚去世。”
“不如,你随我学艺,天文地理,文章术数,我都可以教你。”
“我不拜师。”
“无妨。”
……
忆及往事,范耘面露怀念之色。
“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人之一,若非你身体缘故,无法习武,你现在的武功,恐怕能与元三思一战了。”
被拿来比较的元三思哈哈笑道:“正所谓人无完人,贤侄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左月使,被独孤伽罗视为心腹宰弼,已经是人中豪杰了,若再文武双全,岂不招来天妒?”
他们态度越是和善,崔不去心中就越是警钟大响。
范耘随意找个时机现身,再说上这番招降的话,自然也可以,但那样一来就显得手段平凡,完全比不上像现在这样,挖个坑等崔不去自己跳下来,先挫其锐气,再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但,范耘和元三思的出现,应该只是开始,云海十三楼,应该不止这点手段。
心底隐隐有什么东西,急于浮出水面,他伸手将其将按下。
“你们想要招降我,是不是该把跟我一起进来的三名同伴也都喊进来?”崔不去不露声色道。
元三思笑得意味深长,足足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道:“不着急。”
崔不去忍不住微微蹙眉,几不可见,一晃即逝。
看在元三思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