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第87页

紧,子青发不出声音,重重点头。
  两人行至溪边,蹲□子,露水打湿衣襟。
  缔素先开口,扯家常般淡然道:“老大,嫂子现下很好,等娃娃生出来,我就是他的干爹。有我在,谁也甭想欺负娃娃,你放心就是。铁子,有老大照顾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就接着傻乐呵……”说罢,掬起溪水,半饮半泼地覆上脸,再放下来时,水珠点点,让人分不清他脸上那些是溪水那些是泪水。
  子青什么都说不出来,先掬了水饮罢,然后喉咙又哽咽了许久,才艰难道:“我……想你们。”
  只这一句。
  以前同伍时候的快乐时光便如决堤一般自脑中涌出,被串在一根绳子的五只蚂蚱,一块儿操练;一块儿持戟十圈;一块儿背军规;一块儿抱怨天抱怨地……
  上一仗皋兰山下,埋下一个个未竟之志。
  而今,未竟之志已成,英魂归去。
  
  日头越升越高,白雾渐渐消散。
  脸上的泪痕在风中消逝。
  
  子青的中郎将帐中。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缔素边啃着粗馍,边问子青,口气上虽还是故作漫不经心,双目中却是真正的关切,“总不能一直在军中呆下去吧?”
  子青长叹口气,低道:“我是该走了,只是将军那边,着实有些难以启齿,总觉得对不住他。”
  “你还想要去和将军提此事?!”缔素惊诧。
  “不行么?”
  “当然不行!将军会放你走才怪!你傻了!”
  好久未曾听过缔素这般口无遮拦地责备,想来他对自己已无芥蒂,子青忍不住微微一笑。
  阿曼在旁笑道:“可不是,我就说她傻,将军怎么肯放你走,可她还偏偏不信。……不过,现下将军已经知道了,也省得你难以启齿。”
  子青吃了一惊:“将军,他知道了?”
  “嗯,还记得昨日么,其实他听见了你我对话。你去煎药之后,他便来问我,我就如实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子青足足呆楞了一刻钟,想起后来霍去病的怒气、打翻的药碗,这才总算明白了将军究竟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恼怒。
  “难怪他气得不得了,不仅药不肯喝,连换药都不许我来换,嫌我笨手笨脚,非要鹰击司马来给他换药。”子青叹道,其实赵破奴才是真正的粗手粗脚,换个药害将军皱了好几次眉头。
  “他冲你发脾气?”听闻此事,阿曼好像乐得很。
  “嗯。”子青无奈。
  缔素摇头道:“我说得没错吧,他才不愿意让你走呢,上一仗你升为中郎将,全军也才你一人而已。”
  子青缓缓摇头:“不对,将军若决意留下我,他就不必着恼了。他之所以恼怒,便是因为他觉得我的离开辜负了他。”
  阿曼闻言微怔,面上似笑非笑:“你就那么了解他?”
  子青低首腼腆一笑:“我也是瞎猜的。”

112第十一章酒泉(六)

守着炉上的汤药,本就是酷夏,在炉火旁烤着,子青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时不时便举袖抹一抹。再有一会儿,汤药便已煎好,只是不知将军今日是否肯喝药,她暗叹口气,无论如何这个钉子还是得再去碰一碰。
  夜风拂过,带来些许清凉,子青起身去取滤药铜皿,不期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药好了?”
  是将军,子青怔了怔,转身望向他,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恼怒,迟疑片刻才行礼道:“……卑职参见将军。药已经煎好。”
  霍去病面无表情,“嗯”了一声,便未再说话。
  子青猜度不出其意,只得先将汤药倒出来滤过,盛在药碗之中。滚烫的汤药,热气袅袅上升。
  “汤药还烫,将军可先行回帐,待汤药稍凉,卑职再端送过去。”她思量着让将军在此久立对伤口不好。
  似乎压根没听见她的话,霍去病淡淡道:“你陪我走走吧。”说罢,也不待她回答,他转身便走。
  “……诺。”
  犹豫一瞬,子青端上药碗,跟上将军。
  
  在溪边缓步而行,直至距离营地稍远,霍去病才停下了脚步。夜色之中,溪水潺潺,时而拂过一阵凉风,蒹葭轻轻摆动着,宁静而令人心旷神怡。
  汤药已不再冒热气,子青见霍去病站着不说话,轻声劝道:“将军,先喝汤药吧?凉了更苦。”
  霍去病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去,慢慢一口一口地喝着,药自然是苦的,他始终皱着眉头。待饮完,将药丸往她手中重重一放,这才抬眼看她,嘲讽道:“这下不会再骂我不知民间疾苦了吧?”
  碗中果然喝得一滴不剩,子青心下稍宽,歉然道:“昨日是卑职鲁莽,请将军恕罪。”
  轻哼一声,霍去病不过是顺口为难一下她罢了,本就无认真追究之意,自在溪边寻了块石块坐下。
  子青悄瞥他几眼,只是察言观色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更莫说对方是本就喜怒无常的将军。
  “将军,你是不是已经……不恼了?”她试探问道。
  闻言,霍去病作出恼状瞪她,无奈有形无神。子青看在眼中,含笑低首,在他身旁半蹲下来。
  “那是什么?”酷夏衣单,他看见她衣领内似有物件晃了一下。
  将骨埙自衣领处掏出,子青举给他瞧。
  “埙?!你会吹?”
  子青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我不会。”
  “那你为何要带着?”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子青把骨埙在掌中摩挲,“我娘会吹,很好听。”
  “你怎得不和你娘学?”
  子青轻呼口气,怅然道:“我娘还在的时候,总觉得不急,何时想学都可以;等我娘不在了,想学,却已无人来教。”
  静默片刻之后,霍去病伸过手来:“拿来,给我试试。”
  子青自脖颈上解下绳索,将骨埙递给他。
  大概是常年带在身上的关系,骨埙早被肌肤摩挲得圆润光滑,如玉般透着淡淡的光泽。霍去病放到唇边,试着吹了几下,骨埙的音质不同与寻常的陶土所制成的埙,更加通透清亮……
  零零落落的音符,在夜色中轻盈地像在跳舞。
  “想听什么曲子?”他问。
  “我对乐曲不太懂,以前我娘吹的曲子都很好听……” 子青努力回想着,凭借脑中零碎的记忆片段,哼出几个压根听不出调的音符。
  “行了行了……”霍去病直摇头,没好气地伸手在她额头轻叩一下,“全无音律,好好的曲子都被你糟蹋了。”
  子青赧然一笑,微抿起嘴。
  修长的手指在骨埙上音孔上轻轻按着,曾经如此熟悉的乐曲静静流淌出来,轻灵,飘渺,叩动着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子青支肘侧头,安静地聆听着。
  霍去病望着她,月光不经意地润泽着少年的面容。
  即便这少年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恍惚来,似乎自己伸出手去,少年便会像幻影一般消失无踪。
  究竟该如何才能留住?
  身为将军,面对下属,他头一遭感觉到如此无力。
  
  一曲奏罢,他缓缓放下骨埙。
  “你娘以前吹的是否就是这曲子?”他问。
  “嗯。”子青似还被曲中音符缭绕着,“……我已经好久未曾听过了,这曲子有名字么?”
  “《蒹葭》。”
  子青也曾读过诗经,再看溪水边一丛丛茂密蒹葭,笑道:“此曲在此地也算应景,只可惜对岸少了位伊人。”
  霍去病深望她一眼,没接话,过了片刻,问道:“我奏得好,还是你娘奏得好?”
  “……还是我娘。”
  子青抿嘴笑道。
  霍去病忍不住也微笑,将骨埙擦了擦递还与她,笑意又慢慢敛去,道:“想过么,若你走了,以后再想听可不能够了。”
  默默将骨埙复戴回胸前,掩入衣领之内,子青微低着头,只是想到要与将军分开,相隔遥远,心中便是一阵阵的难受。
  “你要走之事,本将军不允。”霍去病骤然硬邦邦道。
  子青静静不语,抬眼注视着他,明明白白地透着信任。他仿佛回到那日树下,又听见少年的声音:将军怎会生得是那种人呢。
  “你不信?”
  “将军恕罪,卑职自知辜负将军栽培,他日若有机缘,定当相报。”子青望着他歉然道。

  “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么?”他涩然问道,“便是有事要寻你,也不甚方便。”
  子青轻叹口气,低道:“楼兰作为西域小国,本就在匈奴与汉廷的夹缝之中。此番将军肃清漠南,一方面固然是为汉廷边疆平安,另一方面也是启开了汉廷往西域的通路。楼兰此后,已是更加岌岌可危。将来若有一日,楼兰受困,我也能帮上忙。”
  “你觉得汉廷会想攻打楼兰?”
  “我不知道……”子青颦眉摇头,“无论是汉廷也好,匈奴也好,楼兰被吞并恐怕是早晚的事。”
  “你是汉人,难道要为楼兰殉葬么?”
  “我是墨家后人。”
  子青望着他,平静道。
  墨者,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霍去病定定望着她,不再多语,他的心中早就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所坚守的信念不是他所能动摇的。

113第十二章长安(一)

汉军班师,凯旋而归。
  一路上,宰杀掉的牛羊肉不堪天气炎热,很快烂掉,被纷纷丢弃。正如赵破奴所料,军中不免有士卒议论纷纷,只道将军奢靡浪费,自己吃不下,宁可烂掉都不分给底下的人。
  赵破奴明知真相却不能解释,心中难免不快,在将军跟前嘟嚷了几次。霍去病一径沉默,只作不理。
  倒是他的伤势,因霍去病是个决计不肯在众人前示弱之人,常在马背上,伤口总难愈合,反反复复,又时常发烧,弄得子青不胜忧虑,几乎日日跟紧了他。
  至弱水渡口,得知公孙敖部已先行渡河回去,剩下李广部与张骞部。
  李敢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行在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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