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第151页

放心,反倒是你……”
  霍去病未再说下去,只在榻边上缓缓坐下来,展目看着屋内,瞥见屋角还有一方七弦琴,断了几弦,落满积尘,遂起身拿过来,用衣袖慢慢将尘埃抹去。
  修长的手指拢起断弦,拉紧,仔仔细细地重新续上。
  轻轻一拨,低沉的琴音在窄小的屋内漾开来。
  他先重新调一下音,试了试,这方七弦琴自是不能与他长安家中的琴相比,但音色松透而不散,也可一用。
  待调好,霍去病侧头想了一瞬,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笑意,手指轻抚上琴弦。
  音随心走,柔滑如歌……
  待听出他所奏的是何曲,被衾中的子青怔住,一滴泪悄然无声地滑落下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182第八章琴音未绝(七)

尚还记得在金泉水边,用骨埙吹奏的曲子,轻灵,飘渺,叩动着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往昔的一切随着琴曲从她心中流淌而过。
  曾经有过多少次的生死相随,此时此刻,他又怎么会让她孤身而行。
  霍去病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琴音之中,子青已然明了他的心意。
  屋外的人静静站着。
  卫伉、缔素、邢医长、还有游缴们。
  卫伉忽地转过头,朝缔素嚷嚷,声有哽咽道:“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想法子凑齐药材。”
  缔素用手狠狠搓了搓脸,飞奔上马而去。
  邢医长立在原地,无限蹉然地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缔素依然在官道上驰骋着,运送药材的车队就在他前头不远处。
  凤鸣里,陋室之中,琴音袅袅,平静而安乐。
  子青就半靠在霍去病的背上,她身上的紫黑斑已经蔓延到了手背上。
  “将军,子青先行一步。”她轻轻道。
  霍去病抚琴的手指微微一滞,片刻后,他点头柔声道:“好,去病随后就来。”
  琴音不绝于耳,直至日落。
  三日后,卫伉返回长安,向刘彻禀报骠骑将军死讯。
  刘彻悲恸不已,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像祁连山,谥号景桓侯。其子霍嬗接替冠军侯爵位,赐表字子侯。
  
  尾声
  三年之后,惊蛰。
  正是雷雨过后,苍穹水洗般湛蓝明净,一抹彩虹挂在天际。
  盖在井台之上防雨水的两块木板被揭开来,老旧的陶制尖底汲瓶落入井中,轱辘吱吱呀呀地响着,水被拎上来,倒入旁边木桶之中。如此这般上上下下七八趟,方才打满了两桶水。
  一身粗布褐衣打扮的霍去病熟练地套上扁担,往肩膀上一搁,担起往前走。井台上湿漉漉的,而他的脚步极为稳健,并未有丝毫打滑。
  旁边,一个梳着总角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蹿过来,“先生,先生!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孩子,也不说话,微微挑起眉毛。
  刚行至家门口,他停下脚步,正欲推门,忽听得马车声响,转头向东边望去……一辆马车正朝着这里驶来,车夫戴着斗笠,压得低低的,也看不清面貌。
  似有所感,他放下挑水的担子,望着来者。
  马车在距他还有一丈远的时候方停下来,车夫伸手将斗笠略抬了抬,露出面目,正是卫伉。
  “到了么?”马车帘内传来一个声音。
  “到了。”
  卫伉忙答道,同时掀开车帘,搀扶着一位发有银丝的老妇人和一个孩子下马车来。
  霍去病定定地看着那妇人,目中泛起水光;那位老妇人亦是如此,将他望着,泫然欲泣欲言又止;独独孩童不明就里,只顾着四处张望。
  “此间多有不便,我们进去说话!”卫伉忙道。他停好马车,推着他们进门去。
  霍去病回过神来,推开门,先将水挑进去。卫伉扶着老妇人,领着孩童随后跟进去。
  木门刚刚关好,霍去病双膝往地上重重一跪,正跪在老夫人面前,“娘,孩子不孝!”
  卫少儿爱怜地伸出手,抚着儿子又黑又瘦的脸,又不敢相信般摸了又摸,仿佛要确定眼前的儿子确实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喃喃道:“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他声音哽咽着,将头抵在娘亲身上,任由娘亲摩挲着自己。
  里屋的子青听见动静,出屋来,看见卫少儿与那孩童皆在院中,惊喜地怔住,转而快步上前,半跪着搂过那孩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喜道:“嬗儿!你是嬗儿是不是?!”
  孩童直往卫少儿身后躲。
  卫少儿含泪笑道:“傻孩子,你整天嚷嚷着要找娘亲,现下娘亲就在眼前,你还躲什么?”
  “她是我娘亲?”
  “是啊,还有你爹爹。”
  嬗儿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大人,慢慢伸出小手,试探着在子青脸上触碰一下,然后摸了摸,忽地咯咯笑起来,响亮地唤了一声:“娘!”
  只这一声,子青泪如泉涌。
  “娘,抱!“他清脆道。
  子青将小小软软的孩子揉入怀中,失而复得地珍惜着。
  里屋有个粉嫩嫩的女娃娃摇摇摆摆地走出来,奶声奶气地唤道:“爹爹,爹爹……”
  霍去病抢先一步将她抱起来,抱到卫少儿面前,笑道:“瞧,您的小孙女,曼儿。”
  卫少儿伸手抱过来,看这女娃娃粉雕玉琢,眼睛圆溜溜地看着自己,又惊又喜,朝卫伉嗔怪道:“你怎么没告诉我还有个小孙女?”
  卫伉笑道:“这事我也不知道,上回见面的时候还没她呢。走走走,怎么都站着说话,咱们进屋去!”
  当下,霍去病抱起嬗儿,卫少儿抱着曼儿,大家都进屋去。
  茶汤沸腾,热气上升。
  众人彼此讲述着当年别离之后的事情。
  霍去病一直陪坐在母亲身旁,道:“……药材送来的时候,青儿已经陷入昏迷,命悬一线,汤药都是硬灌进去的,当真是好险。”
  “幸而还是救回来了,”卫伉道,“是我出的主意,索性就回禀陛下他们都已经死了。”
  “你们的胆子还真大……”
  卫少儿犹记得自己听见儿子死讯那瞬的感觉,仿佛天塌地裂。
  “孩儿不孝,此举全因逼不得已,陛下不肯饶过青儿,定要她死,我们也只能出此下策。再说,若我还在朝中,陛下又要逼着我出战,我真的倦了……”霍去病朝母亲歉然道。
  子青舀了茶汤,恭敬地呈至卫少儿面前。
  卫少儿打量着他们所住的屋子,简陋得很,与昔日的骠骑将军府相比起来自是天差地别,又想起方才霍去病自己挑水,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日子过得也委实苦了些。”
  “粗茶淡饭,未尝比不过锦衣玉食。”霍去病微笑道:“我每日教亭中孩子们读书习字,日子过得比在朝中时平静安逸。”
  子青又舀了茶汤,呈给卫伉,谢道:“将嬗儿带来,很不容易吧?”
  “这事我两年前就答应过你们,却一直等到现在才好不容易等到机会。驿馆大火,我便将嬗儿偷了出来,用另一具孩子尸首来替代,才总算是弄妥此事。”卫伉道。
  “会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霍去病问道。
  “放心,我弄得干净妥当。陛下又去了淮南,没人会来追究此事。”
  霍去病方才稍稍放心,又关切地问道:“舅父身子可还好?”
  “他还是老样子,近年来愈发喜欢一个人待在梅园里摆弄棋盘,朝中的事也不太理会。”
  霍去病轻轻叹了口气,“他可恼我?”
  “这事我一直都瞒着他,直到去年才敢说,可他像是早就料到了,只说了句‘这孩子……’就再没问过半句。”卫伉奇道。
  想着舅父说这句话的神情,霍去病忍不住微微笑开。
  一时已近日暮,卫伉还得带着卫少儿再赶回去。
  霍去病、子青带着嬗儿、曼儿立在夕阳下,目送马车远去。
  “爹爹,你好久都没有回家去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嬗儿问道。
  霍去病将他抱起来,“我们的家就在这里。”
  “不对不对,我们家在长安,很大很大的房子才是。”
  “不管是什么房子,不管房子在哪里,只要爹爹和娘亲在,就是家。”
  霍去病拿下巴蹭着嬗儿,抱着他进屋去。
  子青牵着曼儿,也随后进去。
  暮色中,炊烟四起。
  
  征和四年,刘彻终于幡然悔悟,深愧之前穷兵黩武,致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颁《轮台罪己诏》,其中写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


番外:阿曼那些事儿

  一轮圆月如冰冷的银盘,高悬于夜空之上。月光毫无温度地洒在一望无际的大漠黄沙之上。

  月牙泉边聚集了一群沙盗,用狼狈、落魄来形容都略嫌不够。

  “世道不太平,连我们都要饿死了……”昌烈仰躺在湖边的长草上,喟然长叹,“过了今日,我们就已经足足三个月没做成一笔买卖。”

  他旁边的少年低着头擦拭弯刀,是这两天刚刚入伙的。初入伙的时候,沙盗首领哈达为了考验这少年,也是为了下个立马威,让他埋伏在沙丘上当哨探等待过路商旅。

  整整一天一夜。

  沙漠的白日,炎热如火。

  沙漠的夜晚,冰冷彻骨。

  少年居然就这么沉默着硬撑下来。腿冻得麻痹,他是瘸着腿归队的,漠然地拿药酒搓着双腿,面上看不到一丝痛苦,仿佛那双腿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就冲着这点,昌烈知道这个少年必定经历过大苦难。

  “别擦了,刀要见血才行,光这么擦来擦去的有什么用。”昌烈本想踢他一脚,但实在饿得没力气,便懒得动弹。

  少年没理会他,粗布慢慢从刀刃上抹过,目不斜视,却又带着他独特的心不在焉。
  “喂,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昌烈问他。

  “阿曼。”

  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名,但是话说回来,一个人如果沦落到不得不当刀客为生,姓什么叫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昌烈决定不在这件事上和他计较。

  “西域人?”昌烈接着问。

  阿曼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简单道:“我的刀很快,会对你们有用。”

  昌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弯刀,刀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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