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还是应当的!”话虽这么说,在杜士仪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很快便干咳了一声,“反正人前说得过去就行了。能学得进去的东西,我在卢师那儿都已经学进去了,亏得我是跟你一样读了史话,其余经义我也不感兴趣。你也看见了,我对弓马剑术的兴趣还大些。你得承认,读书做诗我不如你,可弓马剑术的天分,你不如我!阿爷的爵位自有阿兄继承,他读书比我好,至于我,大不了上阵去搏一搏!”
“你以为打仗是切菜砍瓜?”
杜士仪暗想要是崔谔之和赵国夫人听到儿子竟然定下了这般志向,会是如何一副脸色,可门外恰在此时传来了通报的声音,他也就没有再继续打趣下去。眼见吴九当先而入,后头的杨综万则是有些局促,他便笑着摆摆手吩咐两人不必多礼,等到崔俭玄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他也就欣然坐了,又示意吴九和杨综万也坐下说话。
“听说你们来回路上虽有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
“是。”吴九连忙抢着答道,“因为山高路远,又怕路上不太平,带的东西更沉重,所以打听到接任宋相国任广州都督的刘都督和崔府卿有些交情,回程路上咱们就请他帮了些忙,由水路走了一程。幸好郎君要我们买的是端溪原石,如今端砚在岭南之地颇为风靡,价格不菲,若是收石砚,恐怕收不到多少,但原石就稍微容易些。杨兄又是精通此道的石工,不但收了不少品质极好的原石,而且还带了两个在本地呆不下去的石工出来。”
此话一出,杜士仪顿时挑了挑眉,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石工采石艰辛,雕琢辛苦,可所得大头却都让那些卖石砚的雅斋给占去了?”
“郎君只说对了一半。”杨综万却不像吴九那般报喜不报忧,轻轻吸了一口气便声音苦涩地说道,“端溪石虽在关中河洛名声不显,但在岭南却颇受文人雅士喜爱,一方上万钱并不出奇。所以,石砚素来是几家豪族垄断,石工千辛万苦采石雕琢,所得却不过温饱,我家阿爷便是因为采石摔断了腿却无钱医治,早早撂下我和阿娘去了。
阿娘死了之后,我就发誓不再为那些黑心的家伙采石雕刻,悄悄带着十几块藏下的精品不远万里到了北地,谁知道却挨了当头一棒。若非郎君垂怜,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次我回去如此大张旗鼓,若非有崔府卿的名声镇着,又有广东都督府在,别说那些原石,那两个投奔我的石工恐怕也难能平安抵达。许是他们觉得我们既不是在岭南与其对着干,也就放了我们一马。”
“什么放你们一马!早知道有这些黑心的家伙,我就亲自写信给刘世伯,让他好好教训一下他们!”
见崔俭玄陡然之间迸出这么两句话,杜士仪不禁干咳了一声:“登封徐氏当年还不是一样跋扈?强龙不压地头蛇,有如今这结果已经很理想了。岭南之地是别人的地盘,但这河洛关中他们的手却伸不过来,井水不犯河水,仅此而已。既然你还带了两个石工出来,那便先行安顿了他们,把原石也先放着。我让大师兄捎了口信回去,过几日我从东都请到嵩山的两个墨工也会回来,届时便可以试一试去岁我让他们制的墨是否与这端溪砚相合了。”
崔俭玄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东都旅舍虽多,但一来贵贱不一,安全也说不好,二来不方便。我家横竖不小,多住几个人也不打紧。杜十九那边院子里更是几乎都空着,就住着他那个昆仑奴,你们都是他的人,不妨搬过来同住着,回头有什么事随传随到,省得还要四处找人……苏桂!”
他突然扯开喉咙叫了一声,外头一个彪形大汉立时进了书房,正是前次去过嵩山给卢鸿送年礼的崔俭玄乳母之子苏桂。
“你把他们带下去,就安置在杜十九的那院子前头。另外,派人去他们所说的地方接一下另外两个人,记住清点好东西,可别落下了!”
等到吴九和杨综万跟着苏桂下去,崔俭玄方才伸了个懒腰,突然看着杜士仪嘿然笑道:“若是墨与砚相合,你是不是打算回长安用这个做敲门砖?那些公卿大臣处送上一块,倒是对你去考科举颇有助益。”
“我可没那么败家子!”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笑道,“要是单单做人情,我可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崔俭玄安排了几个人住进杜士仪那院子里,别人浑然不以为意,听说此事的崔九娘却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她如今满脑子塞得全都是杜士仪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可瞧见阿姊一如往常,还是隔三差五出入藏书楼,每次都逗留许久,杜士仪也是每日深居简出泡在藏书楼中,她怎么都难以相信相信这其中没有什么。然而,不论她怎么试图从母亲李夫人那儿套话,母亲都始终三缄其口,急得她一时团团转。可转眼间便到了二月二十五祖母下葬的日子,从前头三天开始,家中上下便忙不迭地预备了起来,她一时间再没有时间去关注杜士仪。
须知当今天子从即位之初就推崇简朴,丧仪规模太大往往是要招人指斥的,所以崔家丧事并未大操大办,如今众多名门望族摆出了这许多路祭在出殡的路上,足可见那位逝去的长者深得人心敬意!
89.第89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清河崔氏这一支世居东都已经有些年头了,祖茔在洛阳平阴乡迁善里邙山之原。下葬这一日,杜士仪便随着崔家人在附近崔氏捐资修建的一座寺庙精舍中住了一晚,次日方才启程回东都。然而,甫一回到永丰坊崔宅,他便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公孙大娘到洛阳了,明日,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将于洛阳宣教坊安国寺演剑舞!
当初齐国太夫人亲口延请公孙大娘留家中教导家妓,然则却被婉拒,离开之后的公孙大娘辗转登封偃师汴州多地,最远足迹到过河北道,不到三年,名声更胜从前。因而,听说公孙大娘如今到了洛阳,崔俭玄看看身上那一袭扎眼的麻布孝服,随即便用手肘撞了杜士仪一记,待到拖着其一路到了自己的书房,他甚至来不及掩门便开口说道:“杜十九,我身上有孝,不好去见公孙大家,就不去了,你去一趟安国寺,至少也把当初公孙大家送咱们,咱们却没用上的那块铜牌还给人家。还有……”
“还有就是捎带一个讯息。”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前一后两个人便跨过门槛进来。前头的是崔五娘,后头那个板着脸一声不吭的则是崔九娘。崔五娘缓步走上前来,轻叹一声说道:“公孙大家当初曾经禁不住九娘软磨硬泡,传过我姊妹几手剑舞要诀,奈何如今祖母新丧,我姊妹不好见她,杜十九郎请替我和九娘问候一声。另外,有传言说连宫中圣人也听说了公孙大家那赫赫之名,打算派人延请其入教坊教导内人,你对公孙大家言语一声,让她心里有个预备。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如嵩山卢公那样,坚辞天子授官,此事若是真的,她恐怕推拒不得。”
该说的话崔俭玄和崔五娘都说完了,崔九娘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咬了咬满口银牙,轻哼一声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不是本事大得很吗?公孙大家生性好自由,倘若你真的有那么大本事,那就给她想一个婉拒宫中征召的办法……”
“真真,你给我住口!”崔五娘顿时沉下了脸,竟是忍不住喝出了妹妹的小字。见崔九娘一下子愣住了,她方才疾言厉色说道:“不是什么事都能拿来赌气或是开玩笑!这和前时卢公坚辞授官不是一回事,从来天子征召,无论是僧道隐贤,都不得不应召前往。若非卢公名声太大,玉真公主又从中转圜,再加上众多公卿各有私心,卢公前次也不可能轻易放归还山!你道是杜十九郎失心疯了,在这种事情上贸然出头,可不是帮人,而是害人!”
训过崔九娘,眼见其咬着嘴唇再不做声,她方才收起了面上的冷厉,和颜悦色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九娘年少无知,你不要放在心上。”
“好,是我年少无知,你们想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崔九娘忍不住使劲一跺脚,旋风似的冲出了崔俭玄那书房,待疾步奔下了台阶到了下头院子里,她方才抬起手来擦了擦已经忍不住流泪的眼睛,心里又是不忿又是担心。
杜士仪还不承认,阿娘也不对她说实话,可如今看阿姊的样子,心里全都是杜士仪,哪里有她这个妹妹!
崔九娘突然这一跑,房中三人全都愣了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又交谈了几句,崔五娘就含笑告辞离去。这时候,崔俭玄方才满脸纳闷地问道:“虽说九娘一直都是这种古古怪怪的性子,可前些天还向我婉转打听你家里的事和在山中求学的事,怎么今天突然就变脸了?”
“她向你打探过我的事?”见崔俭玄点了点头,杜士仪想起这丫头当初质问自己的情形,知道恐怕崔九娘还在钻牛角尖。他本待把事情原委对崔俭玄说个清楚,可想想这小子怕姊姊怕妹妹,回头不给他惹麻烦就是好的了。更何况他近日之内便要启程赴京,而崔家人都要在洛阳守孝,也不过再捱几天而已,他就若无其事地搪塞道,“这么说来,你家九娘子恐怕又在想给我设什么圈套……说起来,等我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还想盘根问底的崔俭玄顿时为之气结:“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
洛阳宣教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第一街北第六坊。作为远离洛水更靠近洛阳城南墙的坊,如今达官显贵建宅造第多会避开此地,所以坊内大多都是开元以前的建筑。其中,安国寺本为中宗节愍太子宅,神龙二年为崇国寺,后改为卫国寺,直到景云年间方才更为今名。
佛殿中供奉着当阳弥勒,寺东有专供车马进出的门,亦是洛阳大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