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第193页


张说怎会对父亲是否遭人仗势凌迫感兴趣?就算有,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对人诉苦又有什么好处?


王容低垂眼睑,瞥见张说口中问着父亲的事,目光却落在了那铜筒上,她心中突然浮现出因己及人感由心生八个字。


“使君虽则垂询,可我身为女儿,还真的不知情。料想阿爷只是一介商人,哪敢与人为难?不如意的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树大招风,即便不能名声无暇,可也总得不能落人话柄,落人把柄。若真的豁出去争眼下一时之气,别人看在眼里,必然觉得阿爷仗着有些钱财便嚣张跋扈。所以这些年来,阿爷在长安城中素来名声好得很,故而就连几位大王贵主,有些什么事情,也会寻上阿爷。”


张说原只随口一问,此刻却凛然而惊。商场虽和官场不同,但有些道理却是互通的。他若有所思挑了挑眉,又不动声色闲扯了一些别的话题,这才放了人离去。就在王容告退之后不过片刻,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使君,王郎宅中命人前来投书!”


“这个王子羽,晚间设宴请他他不来,这会儿却又来投书!”


对于王翰,张说是又爱又恨,喜其诗文,恨其狂狷,但其醉酒后时而憨态可掬,时而又狂放歌舞的样子,却又尽显名士风流,因而大体来说还是爱重更多一些。此时此刻,他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吩咐呈进来。可是,当接过那竹筒打开之后,他展开纸卷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王翰的字迹,他是最熟悉不过的,可眼下这根本不是王翰的字迹,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冒名投书!


他刚要发火,可待看到信笺上那敬禀张使君足下的抬头之后,开门见山道出了身份,他的眉头便不知不觉舒展开了,竟是低声喃喃自语道:“说曹操曹操到,竟和王毛仲的信前后抵达并州……”




既然心情好了,见杜士仪此后洋洋洒洒一大篇都是骈文,和往日那些行卷干谒的士子没什么两样,他原本的提防警惕更少了三分,暗想到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书生。及至再浏览下去,看到那傍晚初到并州,不及亲自投书拜谒,只因路遇王翰醉酒坠马,将其送到家中云云的解释,张说本就知道王翰是何等性子,不过置之一笑。待看到最后,见杜士仪直言自己起意登科后游历北地本是为了增广见识,谁知因缘巧合得天子钦点观风,诚惶诚恐,必当以所见所闻实情上奏,绝非只为奏州郡之短,亦将直言功绩民声时,他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




由长安到太原,东出潼关之后一路往东北,经蒲州、晋州、祁县而至太原,却和到洛阳并非顺道,再加上自己此行是奉旨观风,而不再是最初计划中的探亲外加游历,因而杜士仪也就不好假公济私去洛阳看看崔十一是否真的正往文武双全的那条路走,更不好去嵩山探望卢鸿,只能让人带信前去问候。此时此刻身处王翰家中,本想投宿旅舍的他倒也没什么不习惯,只是那林老管家早起就亲自来关照起居,言辞中每每流露出吾家主人若有郎君这等诤友,则万幸之至的话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昨夜那番话,可不单单是为了不让王翰带伤喝酒,他自己一路风尘仆仆,也想早点脑袋挨着枕头休息!


林老管家絮絮叨叨地还打算旁敲侧击,就在此时,外间就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林老,杜郎君可是在里头?”


那声音先至,下一刻,人就委实不客气地进了门来。昨晚大约睡得还不错,若不是王翰那块包头的帕子,旁人从精神奕奕的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受伤的痕迹来。他一进来便不由分说地吩咐道:“林老有这功夫缠着杜郎君问东问西,还不若去好好管教梧泉,先把他身上那股怕事的劲头给去了!一大早就跑到我面前磕头求饶哭哭啼啼的,简直像个女人!你看看杜郎君门下的那昆仑奴,一大早就在那侍弄马匹擦刀磨剑,哪像那小子那般小家子气!”


眼看王翰把林老管家给连哄带骗弄出了门去,杜士仪想到其刚刚提到的田陌,一时面色极其古怪。对于田陌这个第一爱好种田,第二爱好被杜十三娘硬生生教导得喜好书斋理书的昆仑奴,他原本是打算顺其自然,放任人宅在家里不打算带出来的,可婢女随侍不便,赤毕刘墨之外,他总不能没有自己人随身,最后他只能无视于田陌的幽怨,硬生生把人带了出来。王翰所言擦刀磨剑,恐怕是看错了那小子手中的用具!


“杜郎君?”


耳畔这一声唤立时让杜士仪从遐思中惊醒了过来,见王翰已经到了面前,他少不得拱手见过。可还没客套,王翰便热情洋溢地说道:“杜郎君初来并州,听说已经投书了张使君?既然已经投书了,不妨正大光明去见一见。我绝不是夸口,这并州先有张相国,再有张使君,内外整肃绝无差池,若要观风,禀明了张使君,我带你四处去,岂不是正好?”


尽管才刚到太原城,但自祁县进入并州境内,杜士仪一路上只见农人耕作四野祥和,确实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足可见王翰此言多半不虚。至于那些和他在登封经历过的土地兼并放高利贷等林林总总,却是天下通病,不能作为评判州郡长官的基准。于是,既然王翰如此热心,他想了想便点头笑道:“王兄既是如此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有请王兄代为引见张使君了。”


作为大唐重镇,并州牧素来不为实职,由诸王兼领,下设长史管辖一州之事,因而大都督府常常被人称之为长史署。这一年并州解试第一关晋阳县试就在次日,因而才一大早,长史署门前三三两两等候着投书给并州长史张说的读书人,尽管知道此时已经没有太多可能得张说青眼,可那种万一的可能性,已经足以让人趋之若鹜。当远处十数骑人行来,到长史署前下马之际,也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人突然嚷嚷了一声。


“是王子羽!”


杜士仪还不及下马,就只见三四个年纪不一的士子一拥而上,把刚刚落地的王翰团团围住,一个个自报家门之后就忙不迭地自荐。尽管他才刚刚从那一场决定人生的连环大考之中脱颖而出,可此刻这种最最熟悉的场面,仍不免让他生出了熟悉的亲切感。


王翰对这种一拥而上的场面已经很有经验了,他只是重重咳嗽了一声,那几个士子就很快安静了下来,可下一刻,他却是伸手对杜士仪一指道:“各位,我寓居太原多年,早已不理世事,这科场中事,要求我,何如一求京兆杜十九郎!须知他连夺解头状头,关试亦是豪取第一,圣人又钦点探花第一,如此才俊若赞各位一个好字,谁人不看重诸君文章?”


这祸水东引的伎俩顿时让杜士仪好一个措手不及!


他也顾不得咒骂王翰这一招好生狡猾,见那三四个人立时两眼放光地上来围堵自己,他一时陷入重围。等到好容易突破重围和王翰会合时,无可奈何的他手中已经多出了好几轴墨卷。此刻,站在大都督府门口的王翰已经命人通报了进去,一个书史笑吟吟迎了他俩进门,便知机地打圆场道:“杜郎君初至太原,诸位郎君慕名行卷,足可见杜郎君声名远播。”


被王翰这家伙那样夸张地嚷嚷,他就是没声名也变得有声名了!


腹诽归腹诽,但看着手中那一卷卷装帧费心的墨卷,杜士仪终究还是转身交给了背后的田陌,因吩咐道:“把这些保管好,回去再看。”


王翰看着这一幕,面上的笑意顿时更深了。进了长史署穿行了数个院子,远远看见那红白相见的一座小堂,他便没事人似的解释道:“那便是张使君见客的半月堂了!”


然而,正把墨卷交给田陌的杜士仪,却正好瞧见一个熟悉的红衫女郎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往不远处刚刚经过的大都督府侧门出去。当那边厢亦是投来了好奇的一睹时,四目相视,他便只见王容一如从前那般微微颔首,他连忙回之以笑容,心中却有几分惊喜。


怎么会这么巧?
203.第203章 面唾不容情,他乡遇故知






“蠢汉,如此破烂货你也敢拿上来,不止瞎了眼,这心也瞎了!滚下去给我重新写来!一日之内,要是再如此敷衍了事,你这录事也不用再做了,我上表奏免了你,回乡去做你的田舍汉!”随着咣当一声,仿佛砸了什么东西,杜士仪就只见一个人影狼狈不堪地抱着一卷东西从里头逃窜了出来,那情景用抱头鼠窜四个字来形容简直是再恰当不过。然而这还没完,追着这已经够倒霉的录事出来的,是一句更凌厉的骂人话。


“啖****的狗鼠辈!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而仿佛是打算让内中主人把心绪平静下来,王翰很是淡定地向杜士仪招了招手,旋即饶有兴致地就这半月堂前一株垂柳品头论足,仿佛忘了今天来的目的,豪兴大发到几乎要即兴赋诗一首。亏得张说很快就命人请他俩进去,杜士仪在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心里不禁对此番见面更加生出了几分好奇。


刚刚听到的那喝骂声虽烈,可甫一见面,杜士仪就只见张说虽须眉斑白微微有些老相,但人看去风度儒雅,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逸,实难想象这啖****三个字怎会从其口中说出来。而他拜见过后,张说开口说话时,刚刚的急躁易怒也是丝毫不曾表现出来。


“二月进士科一发榜,杜十九郎的名声须臾就传到了这并州,谁人不道京兆杜氏又出一才俊!解试首荐,进士科状头,然则关试书判能得第一,着实令人惊叹得很!你若不早早言说要北地游历,以你才学,只消过了吏部书判拔萃科,即刻便授官,不数年便可立于朝堂之上!”盛赞到此,张说突然词锋一转道,“只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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