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第159页

颜真卿一边说一边伸手请了杜士仪三人往里走,而那年轻后生目送着人进去,突然想起一事,扬声说道:“十七郎君,今日通化坊殷宅派人来接,殷夫人打算回去了!郎主刚刚就遣人来问,郎君是一道回去,还是再住几日?”


“我和大姑母一块回去,阿娘也该想我了!”


听着这番对答,杜士仪少不得思量这殷夫人是谁,就只见对面一门处,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位花甲老妇从其中缓缓出来。见颜真卿慌忙让道行礼,叫了一声大姑母,而这老妇一耳用绢帕包住,他不禁心中一动,和王维王缙亦是连忙拱手不迭。


而那老妇含笑上了前来,向颜真卿低头问了一声,随即便讶然问道:“京兆杜士仪?可是今科京兆府试解头杜十九郎?”


不等杜士仪点头或否认,她又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维和王缙道:“可是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十三郎?今岁京兆府试本是龙争虎斗,可惜王十三郎一时错过,六郎他们兄弟几个还嗟叹了许久。”


“不想些微声名,竟入殷夫人之耳。王兄今科是无妄之灾,所以如今病体痊愈,我便请了他和十五郎一块出来访友散心。”杜士仪从容又行了一礼,这才笑道,“只没有想到,不曾访着颜六郎,却得遇节义殷夫人。想当初夫人上殿溅血为叔鸣冤的义举,我还是孩提之时便感佩不已。”




当年那场大案对于当事人来说刻骨铭心,但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不复记忆了。王缙便是几乎一无所知,而王维博闻强记,杜士仪这一提醒,他便惊呼道:“我记得当年殷夫人裴夫人岑夫人姊妹三人一块上殿鸣冤,一时传为美谈,却不想今日竟然能得见真人!”


那割耳鸣冤的旧事对于颜氏一家来说,可以说是深深的痛楚,但也可以说是门风家声的最好写照。听得外人居然知道这段旧事,从小便是听着这些事情长大的颜家兄弟几个不免对这三位来客生出了认同感。尤其是回京等候迁转的颜春卿便爽朗地笑道:“这几天一直听人说杜十九郎博闻强记,进士科第一场帖经竟是考得比明经科的人更好,我本就想见一见,谁知道竟是人送上了门来!”


颜杲卿亦是笑道:“王十三郎的诗才亦是名扬京城,今日家门何幸,竟是二位一块来访!只可惜家父和六郎一样,都出去交游了,否则必定喜不自胜!大姑母,既是来客,不妨你也稍留片刻如何?”


殷夫人虽已渐入暮年,但平日最喜和晚辈论文谈书,此刻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在众人谈笑风生入后宅花园时,颜真卿这年纪最小的童子自然而然便有些被人忽视了。别人不注意他,杜士仪却怎么也不会忘了这位楷圣,时不时瞥上一眼,见其沉静自如,心中不禁有了些计较。待到了后园,自有仆婢来设了一张极大的高足长食案,两边各设一张又长又宽的坐榻,而食案的窄头两处,则是一头设了一张方坐具,却是殷夫人坐了。


这样的后园宴饮,王维在长安见得多了,杜士仪和王缙也觉得如此更自在,即便如此,殷夫人仍是笑着解释道:“三兄赋闲在家和宾客谈道论文相娱,也都是如此摆设,正好无拘无束。若不是此刻时辰近午,去曲江池边上倒更自在。说起来,杜郎君和二位王郎君如此年纪便打算试进士科,真是后生可畏!”


杜士仪还不及说话,颜春卿便点头说道:“诸科之中,进士科最难,帖经之才,能试明经的不在话下,然则杂文策论二道,却足以让人知难而退。我于博闻强记上自诩出类拔萃,然则诗赋却非所长,而策论也稍逊三分,不在文采,而在立意。”


见颜杲卿和其他几个颜家兄弟亦是附和,纷纷言进士科之难,竟是几乎更胜制科,又历数颜氏自唐以来从颜希庄、颜康成到父亲颜元孙在内的三位进士,如颜春卿颜杲卿这样已经得了明经出身的摇头叹自己不得进士第,杜士仪见年纪最小的颜真卿始终默然不语,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颜十七郎刚刚在树下,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书?”


“是大姑母令我抄的《三都赋》和《恨赋》、《别赋》,默诵之间另有所得。”颜真卿见几个兄长并殷夫人都看着自己,而王缙更是笑眯眯地冲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他不禁有些赧颜地说道,“颜氏一门近些年来都未有进士科及第,我想勉力试一试,将来一定要进士科及第!”


杜士仪隐约记得颜氏三代之内仿佛有六位进士,这放在后世明清也已是让人叹为观止,更不要说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唐朝。此时此刻见颜真卿这一言之下,四座鸦雀无声,他便笑着说道:“有志不在年高,颜十七郎好志向!”


王维回过神后亦是大为敬服地说道:“我也是打十三岁开始方才立志于科场,颜十七郎少年立大志,将来必不同凡响。”


王缙则不比两人正经,摸了摸鼻子方才面色不自然地说道:“我可比不上阿兄和杜十九郎,背不熟那些经史,只想着还不如去试一试博学鸿词科,真是自叹不如!”


三位客人或勉励或打趣,颜家兄弟几个不禁大笑。就是殷夫人,亦是笑着招手示意有些不知所措的外甥到面前,轻轻按了按他有些瘦弱的肩膀,竟是径直叫出了颜真卿的小名:“羡门子,有志固然好,却不可光是口中说。如杜郎君抄书破千卷,这才得有今日。王郎君作诗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方才能够随手拈来。你从小都是我和你舅舅阿娘一块教的,你阿娘说如今你渐长,我倒是希望你另拜一位名师。”


说到这里,殷夫人便看向了杜士仪道:“杜郎君今日正巧来拜访,我倒是想请托一二。嵩山卢公大名鼎鼎,不知道能否让羡门子拜于门下?”


杜士仪愣了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卢师有教无类,如颜十七郎这般少年大志的俊杰,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我近日打算回山一趟,倘使颜十七郎有意,不妨和我一块回嵩山。”


殷夫人立刻想都不想地点点头道:“那却好!我回去之后便和十七郎的阿娘和舅父好好商量商量!”
166.第166章 宗祠训诫,京兆公之威!




一晃数月再回樊川杜曲,杜士仪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但是他,就牛车中的杜十三娘也不禁让秋娘高高挑起了车帘,贪婪地看着家乡景致。尤其当一行人特意绕到了老宅外头,眼见得原本紧锁的大门敞开着,身着短衫的老少男子挑着沙土木料等物进进出出,分明是正在重新建造房子,竹影忍不住紧紧抱着秋娘的胳膊说道:“大媪,真的像是做梦似的。”


“是啊,像是在做梦……”秋娘的脸上也尽是恍惚,遥想这一对自己亲手带大的兄妹背井离乡去求医,一时杳无音信,而自己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现如今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边,有了存身立命之所,她忍不住轻轻咬了咬舌尖,随即才含笑说道,“不过,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郎君一定会娶一个家世尊贵又性情好的夫人,而娘子也一定会嫁一个如意郎君……”


“大媪!”杜十三娘登时打断了秋娘的话,随即便皱了皱鼻子说道,“阿兄倒是差不多,我还早呢!再说,你也还年轻,到时候寻一个好人家才好……对了,还有竹影,她都不小了,之前一直在外都给耽误了!”


竹影不料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猝不及防之下,面上一时绯红,随即才嗔道:“大媪也是的,和娘子都说什么呢!我要是嫁了,娘子身边岂不是一个人都没了?要我说,如今当务之急,是该好好挑几个妥当的人。尤其是娘子,哪位大家千金身边只有一个婢女的?”


她这声音却大了些,连车外的杜士仪也听见了。想到这老宅的重修都是用那肖乐的家产充公,而刘胶东那儿送来的银钱已经积攒下了数百万钱,足够去好好留心一些人手,他想了想便招手叫了赤毕过来。见人主动落后自己半个马身,他便开口说道:“如今樊川故宅重修,但当初宅子付之一炬的时候,家中奴仆也已经散尽。我知道你做事精明,眼光更利,这件事情我想交托给你。”


赤毕闻言一愣,犹豫片刻方才说道:“郎君不是因此前墨砚之事,和千宝阁刘胶东有些交往?东西两市货卖奴婢的,和他都相识。”


“和他是银钱往来,利字更多。和你却是当初日日练剑,又生死线上走了一回,这种身边近侍的事情,自然交托给你更放心。怎么,莫非你不答应?”


见杜士仪故作把脸一板,赤毕心头一热,那仅有的顾虑顿时无影无踪:“杜郎君既然信得过我,我一定好好挑选最合适的人手!”


把事情交托给赤毕,杜士仪顿时极其放心。想起再次派去了广东的吴九,又想想在崔宅后园侍弄那几亩菜地,不太乐意跟出来的田陌,他不禁哑然失笑。然而,想想头一桶金第二桶金都和吴九那家伙脱不开干系,而田陌伴随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须臾便打定了主意。


等人这一回过年从王屋山回来,却是该重重赏人的时候了!


今日杜氏这一场大宴,却是设在京兆杜氏的大祠堂。这十几年来,族中就没出过一个进士,尽管杜氏豪族世家,从门荫,或者明经等常科,抑或干脆走制举,不断有人顺顺当当迈入仕途,但没有一个进士,终究说出去便仿佛偌大的杜氏再没一个才俊之士似的,就连杜思温精神矍铄地走进祠堂的时候,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这三十年来,我京兆杜氏,终于出了一个能在京兆府试夺下解头的子弟了!”


他这赫赫有名的朱坡京兆公起了个头,纵使今日来的杜氏族人中,有些心里酸溜溜的,但不少有见识的却是兴高采烈。进士科及第并不代表就能仕至高位,然而有杜氏门第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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