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传信张扬,等到了这一日傍晚时分,赵国公太府卿崔谔之的丧闻,长安城那些耳目灵通的达官显贵,一时都知晓了。而杜士仪撂下京兆府试赶回了东都的事情,也同样传得沸沸扬扬。赴岐王第夜宴的王维和王缙兄弟当得知此消息的时候,王缙忍不住失声嚷嚷道:“杜十九郎就是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京兆府试三场考完再回去也来得及,这不是太可惜了?”
想想和杜士仪从相交至今,他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但人品却无可挑剔,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呆呆发怔许久之后,王维方才长叹一声道:“杜十九郎为人最重情义,此刻赶回东都,必然有他认为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话虽这么说,想起岐王私底下给自己看过别人誊抄出来的杜士仪县试三场卷子。帖经无可挑剔之外,第二场的赋虽切题,然辞藻华美却及不上他那篇长安县试长赋的清丽,但第三场的策论却不同。不比他直接写成了文采斐然的策赋,杜士仪的策论言之有物条条有理,看得出竟是真的对几道策问深有见地,其中好些见解他闻所未闻。而且杜士仪如今名声大噪,比起早就名扬京华的他,今岁京兆府解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惜的是,此番竟不能一决高下!
辅兴坊玉真观中,奉旨前往检视《开元道藏》编纂进度的玉真公主一回来就得知了崔谔之的死讯。想到和自己颇为投契的崔九娘,她不禁愣了片刻,这才摇头叹道:“崔家太夫人持家有方人人称道,崔家兄弟也都是一世英杰,想不到竟然家门迭遭不幸。尤其是赵国公出身世家却胆色绝伦,文武兼通,阿兄本还打算重用于他,如今竟是就这么英年早逝了。”
报信的霍清不敢随意打断玉真公主的思绪,直到她的话说完又等候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住在平康坊崔宅的杜郎君,闻听这消息就立时动身赶回东都去了。”
“哦?”
玉真公主挑了挑眉,却是沉默良久才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道:“不枉司马先生从前对他的推许,大事当前,却能够以情义为先!”
“可是贵主……”霍清见缓步入内的玉真公主突然停下了脚步,当即小心翼翼地说道,“按贵主的吩咐去打听过,据说之前万年县试,除却宋王岐王和楚国公家姜四郎毕国公家窦十郎打过招呼定要让杜郎君夺魁,霍国公王大将军和京兆柳家都悄悄对郭荃递过话,让其务必让杜郎君落榜。”
玉真公主头也不回地问道:“这话谁说的?”
听不出这话中喜怒,那道姑连忙躬了躬身道:“是郭荃身边人透露的消息。”
“怪不得郭荃竟临场定下不许赎帖,帖经十通其六方许应第二场,原来如此。他左右为难,所以索性摆出公道的样子。这还是我没打招呼,我若是再打个招呼,他岂不是更加头疼?”
玉真公主哂然一笑,却是再没有开口,就这么径直入内。待到了最深处自己往日打坐的静室,她屏退了所有人,这才犹如儿时那般前倚在凭几上,眼眸亮闪闪的出起了神。
抛开天家尊荣入观修道,是因为她实在自幼经历太多,看开了。就算驸马如意,夫妻和美,一旦朝廷政争,卷入其中死无葬身之地的驸马难道还少?即便公主之尊仍可另嫁他人,可后半生那日子真就很好过?
死了还要背一个悖逆庶人名号的安乐公主暂且不提,那时候同样尊荣冠天下的长宁公主,如今又有谁还记得?那座占据了崇仁坊一半,豪奢让人瞠目结舌的公主第,却在长宁公主和驸马杨慎交黯然离京之后,连卖都卖不出去,一时只能一半舍为礼会院,一半舍为景龙观。
这种日子,她可不愿过!与其嫁一驸马坐废终身,还不如入道逍遥自在!但逍遥而又尊荣的前提是不插手政务,不涉足政争,可若真的如她那姊姊金仙公主一般恬淡,那日子也未免太没意思了!朝中勋臣故旧,她鲜少交接,可那些文学才俊之士,来往她门下的却不少。或傲气,或高洁,或爽朗豁达,或崖岸高峻,或风流自赏……这其中杜士仪原本并不算最特别的,她更多是因为司马承祯而对其另眼相看,可没想到,他做事真的极其出人意料!
“来人!”
应声而来的仍是霍清:“贵主有何吩咐?”
仔仔细细思忖了片刻,玉真公主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去查一查,四处宣扬杜十九郎即将为崔家婿的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
不等霍清出去,玉真公主突然又叫住了她,继而又吩咐道:“把杜十九郎为了赵国公亡故而不顾解试赶回东都的事情宣扬出去,他若回来,此番自然声势更盛,他若赶不回来,明年也必然能豪取头名!对了,去给苗晋卿捎个信,他应当会乐意应下此事的!”
137.第137章 当头棒喝
继去年腊月一片缟素之后,东都永丰里崔宅如今再次笼罩在了一片白色之中。接连的丧事不但让主人们沉默寡言,就连家中奴婢亦是连说话声都放轻了许多。即便如此,后宅中那件最让人担心的事,仍然成为不少人私底下窃窃私语的最大话题。
尽管崔俭玄这位少主人脾气不好,嘴更不好,但喜怒都放在脸上,不高兴的时候固然动辄呵斥人,可高兴的时候赏赐也重。更何况自从此前嵩山求学回来,崔俭玄为人处事都大有长进,这数月苦练骑射武艺,那些忠心耿耿的世仆们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谁也没想到丁忧在家为太夫人守丧的崔谔之猝然去世,一贯大大咧咧的崔十一郎却成了所有人中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殡堂之中,崔九娘看着形容枯槁的崔俭玄盘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想到自己这些天什么招数都用过了,本就已经伤心欲绝的她不禁悲从心来,眼泪无声无息地沿着双颊滚落。明知这一招对崔俭玄完全没有作用,她却也懒得去擦,就这么紧紧咬着嘴唇站在那儿。
祖母的慈爱,父亲的威严,过往的一幕一幕仿佛就在眼前,可如今不过一眨眼,这些却都成了再也无法企及的东西,她还不是同样不能接受?可阿兄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能这样没出息?长兄和小弟都是强忍悲痛内外操持,阿姊正伴着同样悲痛欲绝的阿娘,阿兄怎能只顾自己!
就在崔九娘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阵阵喧哗。她一时急怒,倏然转身厉叱道:“殡堂重地,谁敢喧哗……啊!”
良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却只见杜士仪正对殡堂灵位深深下拜行礼,随即便看向了崔俭玄。正当她期盼着杜士仪能够开口劝解崔俭玄一二时,却只见杜士仪上前一把便拽起了崔俭玄的领子,不由分说地把人往门外拖去。
“阿兄……杜十九郎,你这是……”
“可是……”看到杜士仪把崔俭玄就这么揪出了门,崔俭玄虽是在双腿离开门槛之际猛烈反抗了起来,可却吃了杜士仪狠狠一拳,整个人都被打懵了,崔九娘不禁脱口而出道,“阿兄之前是因为阿娘苦苦哀求,这才勉强喝了些浆水,身体已经虚弱得很,怎么经得起他那样折腾?”
“再折腾,总比他在这样不吃不喝,我们却束手无策的强!”崔承训深深叹了一口气,眼见得人已经没影子了,他这才苦笑道,“只不过真没想到,京兆府试在即,杜十九郎竟然能丢下十拿九稳的机会,千里迢迢赶回了东都!要是十一郎再不领情……我都想狠狠给他一拳!”
在永丰里崔宅曾经住了三个月,杜士仪对后宅的地形也算是烂熟于心了。此时此刻,拽着崔俭玄领子的他浑然不顾四周那些奴婢的目光,把人径直拖到了后头花园,这才一把松开了。眼见得崔俭玄也不管几乎被拽破的领子,敞开一半的前襟,还有脸上刚刚那重重一下的青紫,就这么两眼无神地呆呆坐在那儿,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环目四顾后陡然低头看到了腰间尚未解下的那银水壶,遂一把拧开盖子,就这么径直一壶水向崔俭玄的脸泼了过去。
哗――
这时节天气渐凉,冰冷的水骤然落在崔俭玄脸上,崔俭玄顿时冻得打了个激灵。下一刻,看见那只骤然间又一把拎起他领子的手,看见杜士仪那张脸骤然在面前放大,他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叫道:“谁让你回来的,你自去考你的京兆府试,管我干什么!”
“看你这脓包样,我要是不回来,你打算守着你阿爷的灵位,就这么陪着他一块儿去?”
“我乐意,你管我要死要活!”
见崔俭玄拼命挣扎,然而,这位往日身手比自己灵活许多的崔十一郎,相比疾驰一天两夜多,如今同样疲累欲死的他,却仍是抵挡不过,杜士仪顿时冷笑了起来,轻轻一松手就看着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要死要活,我是管不着,可你只想着你连丧祖母和父亲,你就没想过你的兄弟姊妹,每个人都是如此?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有无数种死法,悲恸绝食死在殡堂之上,那是愚孝,下了九泉也只会被你阿爷当头啐死,那些活着的亲人更会被你活活气死!”
“你给我住口!”
见崔俭玄一时暴怒,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横肘过颈将其死死摁在地上,这才盯着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阿爷身为清河崔氏嫡子,相国公子,年十三而孝廉出仕,年十五而拜官陕州参军,这多年起起落落,方才有如今枝繁叶茂的崔氏,可你呢!”
“我怎么比得上阿爷!如今阿兄沉稳有才,小弟机敏睿智,崔家有他们就够了!”崔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