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9页

光中淡淡的笑容恬静温暖,眼眸亮亮的望着他,有惊奇之意。
  “操之,你何时学得这么好的竖笛?”丁幼微轻提裙裾,轻盈盈走来。
  陈操之道:“也不知怎么,就是喜欢把玩嫂子留下的那管紫竹箫,试着吹,就会了。”
  若是别人传言,丁幼微还真不信有不需师授就会吹竖笛的人,竖笛比横笛难学得多,但现在小郎陈操之就在她面前熟练地吹了一曲,那技艺似乎犹胜于她,这不由得她不信,毕竟两年不见了,她不清楚陈操之是怎么学会吹竖笛的,只有以小郎是天赋的音乐奇才来解释。
  丁幼微接过那支青玉一般的柯亭笛细看,只看到笛尾刻有两个篆字“柯亭”,并无蔡邕的铭识,不知此笛是不是真的柯亭笛?柯亭笛是将近二百年的古物了,怎么会这般青翠如新?若真的是柯亭笛,那就是乐器中的奇珍,谁又会轻易把它送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呢?
  这样想着,丁幼微纤指捺定箫孔,凑箫到唇边,试着吹了几个音,顿觉此箫音色非凡,不禁喜上眉梢——
  陈操之看着嫂子吹箫,心情却有些异样,这箫他刚刚吹过,难免留有唾痕,虽然递给嫂子之前用绢帕拭了拭,现在看到那箫的吹口触着嫂子淡红的唇,一颗心不禁怦怦然,仿佛触觉竟延伸到了柯亭笛的吹口上,能感触到嫂子嘴唇的温润和柔软……
  现在的陈操之毕竟不是那个单纯的十五岁少年啊,前世年龄二十七,丁幼微比他还小一岁——
  陈操之赶紧摇了摇头,抛开这些杂念,宛然纯洁美少年。
  丁幼微见陈操之摇头,以为小郎取笑她吹得不好,蓦然记起一事,心中一恸,眼泪差点落下来,低声道:“庆之殁后,我再未碰过乐器,不意今日——”
  陈操之赶紧劝慰道:“嫂子,不必太拘泥于世俗礼节,兄长在天之灵也是希望看到嫂子和宗之、润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嫂子莫要自苦,若喜欢这竖笛,我就把它送给嫂子。”
  丁幼微背过身,不让两个孩儿看到她落泪,拭干泪才回身微笑道:“操之真是长大了,竟知道这样说话,再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童子了——这笛嫂子可不能要,也不知是哪个高士送给你的,以后说不定还会再遇见,你要好好珍惜,这是一支绝好的竖笛。”
  阿秀来报,来福父子在院外等候,要向少主母问安。
  丁幼微便带着宗之和润儿,还有陈操之一起来到前楼小厅,来福、来德跪下向丁幼微磕头,丁幼微让陈操之将来福扶起,温言问讯,即命赏一缗五铢钱、一匹绢。
  来福谢过少主母赏,因为这是丁氏内院,不敢久留,别墅管事还在外面等着呢,便领着儿子来德拜辞少主母退出,在楼前天井里对陈操之道:“来福这就要去县城招雇佃户,小郎君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陈操之道:“我今日不去,明日再去,你先去多看几家,打听打听,不必急着定下来,若不慎雇到泼赖佃客反惹麻烦,明日我要到先父旧友冯梦熊冯叔父府上拜访,你随我去。”
  来福应了一声,带着来德出去了。
  用罢早餐,陈操之在书房里向嫂子请教王弼《论语释疑》里“道”和“无”的关系问题?
  丁幼微又惊又喜,十五岁就能读通儒家经典《论语》已经很不容易,而援儒入玄更是大多数儒生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庆之当年也是与她成亲后才开始读王弼的《论语释疑》和《老子注》,而对更为艰深玄奥的《周易注》则无暇研读,因为县署公务太繁忙,庶族寒门不是不能做官,而是做的都是下品小官,时称“浊吏”,案牍劳形,每日忙得晕头转向哪有时间学习那些高妙的玄理,而高门士族,就算同样是下品的官员,那也是太子洗马、舍人、诸府参军这些清贵闲职,基本不干实务,可以学这学那,风雅无比——
  不过话又说回来,“贫学儒”,这个贫不单是指生活贫穷,而是代表寒门庶族和下层士人,他们只能学儒,学玄没用,谋不到清贵显职,挤不进高门士族的圈子,当然了,除非你是何晏、王弼那样的玄学大师,妙辩无碍能让那些高傲的士族折服,那就另当话说,只是即使你有王弼那样的高才,奈何根本没有供你展示的舞台!
  丁幼微没对陈操之说这些,她以为陈操之还不懂,但好学深思总是要鼓励的,当即耐心地为小郎解决疑难,然而越对答丁幼微越吃惊,小郎对《论语释疑》的理解不在她之下,不仅如此,还另有新奇的妙论,而问的某些疑难,丁幼微已经无法解答。
  “操之,嫂子答不上来了。”丁幼微面色微微泛红,好似白玉抹了淡淡的胭脂:“你有些问题已经想得比嫂子深,嫂子教不了你,你应该拜一位名师了,以前是庆之教你,庆之殁后就全靠你自己摸索自学,却能达到如此境地,嫂子真是非常吃惊,可惜——”
  陈操之见丁幼微抿唇不语,便笑道:“嫂子是可惜我不是士族子弟对吗?”
  丁幼微关切地看着陈操之,有点担心,小郎敏感且好强,前年就是在丁府因为士庶之分受到了委屈,正待开口解释,却听陈操之接着道:“嫂子不用在意,我不会为这个生闲气,士庶有别我清楚,我一个寒门子弟学玄似乎有点不安本分——”
  说到这里,陈操之停顿了一下,看着丁幼微明澈的眼睛,从容笑道:“嫂子和我娘还有宗之、润儿一样,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在嫂子面前我可以说些心里话——”
  丁幼微心下温暖,目光温柔:“嗯,操之你说。”
  陈操之腰杆笔挺,跪姿端正,说道:“我想这九品官人法并非自古就有,孔子云‘有教无类’、魏武帝《求贤令》说‘唯才是举’,若只论门第那会枉屈了天下多少英才?不过呢,发牢骚没用,九品官人法现在是门阀联结、根深蒂固,我没敢狂妄到无视它——嫂子,我是想我颖川陈氏也是郡望大族,哪能因为战乱就把搬迁到江东的钱唐陈氏划为庶族?九品官人法是我陈氏先祖长文公(即陈群)建议魏文帝制订的,现在连长文公的子孙都不能列入士族,这岂不是对九品官人法的极大嘲弄?我想做的是,让钱唐陈氏重归士族,我和宗之不用担心杂役的困扰,还有,我想把嫂子接回陈家坞,当然,这需要嫂子自己愿意。”


  第十二章 波澜骤起
  丁幼微定定的望着陈操之,少年的眉骨轮廓依稀有其兄长陈庆之的影子,俊美的面庞尚存稚气,但那镇定深邃的眼神和从容舒缓的语气让人不敢相信他只有十五岁,却偏偏又给人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他说到的他一定能做到。
  “操之,你——”
  少年的言语和气度让丁幼微心神受到不小的冲击,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展颜一笑:“嫂子当然愿回陈家坞,嫂子要照顾宗之、润儿,还要侍奉阿姑(即陈操之母亲)——”
  丁幼微停顿了一下,轻言细语道:“嫂子支持你谋入士族的想法,不过这事你一定不能急,你先要求学名师,让学业精进,还要结交士族友人,在乡闾州郡上扬名,然后你要请文辞绝佳者为汝兄、汝父、汝祖、汝高祖写传记,因为九品官人法重要的标准是家世,家世又分簿阀和簿世,颖川陈氏簿阀显赫,这点很有利,但簿世平庸,三代官职不显、名声不扬,这样的家族想要由庶族入士族是极其困难的,所以你要请人为陈氏三代写传,避重就轻,少提官阀,只记其闲逸雅事,要清奇、要不俗、要文采斐然,要让钱唐陈氏三代的名气都传扬开来,这样,家世清誉有了,你才有可能借某个赏识你的高品士族权贵的帮助,让钱唐陈氏进入士族之列,每一步都很难,但嫂子相信小郎能做到。”
  陈操之喜上眉梢,他对九品官人法和约定俗成的一些细节问题并不是很了解,现在有嫂子提醒,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心里更有底了,嫂子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啊,当即低眉躬身道:“多谢嫂子,操之一定会努力的。”
  丁幼微见陈操之就是简单的低眉一揖都似有神采飞动,心想:“小郎前程不可限量,肯定要比庆之远大,我应尽力帮助他。”说道:“嫂子听说吴郡国学博士徐藻广涉多闻、勤行励学,虽是出自寒门,但由儒入玄,尤精《论语》和《庄子》,因为得到了谢安的赞赏,遂驰名江左,吴郡各县的士族子弟多师从于他,就连吴郡太守陆纳的子侄都入徐博士帷下读书,徐博士不会像士族高门那样藐视人,以小郎之颖悟,定会蒙他收为弟子,小郎回去向阿姑禀明,即可负笈游学吴郡,必有所成。”
  陈操之点头,他虽然见多识广,但也知道靠自己摸索自学是不可能学通老庄和周易的,必须要有名师指点才行,拜师交友是振兴钱唐陈氏的重要步骤,可是——
  陈操之道:“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我怎放心得下独自游学吴郡!”
  听到陈操之这么说,丁幼微清亮的眼神瞬时蒙上一层雾气,语音凄楚:“都是我不好,丢下两个幼儿,让阿姑受累了——”心潮起伏,蹙眉半晌,决然道:“我定要再向叔父请求回陈家坞,若不放我回去,勿宁死!”
  陈操之忙道:“嫂子万万不可作这样玉碎之举,来时母亲就嘱咐过我,不能与丁氏起冲突,这样对我钱唐陈氏不利,嫂子你是知道的。”
  丁幼微黯然点头,这三年来她也不是没有抗争过,但叔父发了狠话,若她一意孤行,影响家族声誉,那陈氏也就别想在钱唐立足了,以丁氏的势力,这绝不是大言恐吓,所以她只有困居在这寂寞楼院。
  陈操之安慰道:“嫂子不要难过,嫂子你也知道,我现在长大了,家里我会安排好的,吴郡我也一定会去,今年底或者明年初就去,然后再过两年,我就一定把嫂子接回去,咱们一家人团聚。”
  丁幼微想微笑、想落泪,担心在小郎面前失态难为情,说了一句:“操之稍等。”匆匆起身准备回房间净脸,却见阿秀急急忙忙上楼来,一脸的惶急,便问:“阿秀,什么事这么慌张?”
  阿秀正要答话,见陈操之在后面,便闭了嘴,快步走到丁幼微身前,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陈操之步出书房,看到丁幼微轮廓优美的侧面,那半边脸却突然然变得异常苍白,好像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被抽尽,纤细瘦弱的身子都摇晃起来,一边的阿秀赶紧搀扶住,连声道:“娘子,你别焦心,别焦心——”
  陈操之急问:“嫂子,出了什么事?”
  丁幼微不答,只是摇头,背着身子不让陈操之看到她的脸,但微微棱起的双肩在一下一下的抽搐。
  陈操之就问阿秀,阿秀神色张皇,看着丁幼微,不敢说。
  宗之和润儿这时在小婵、青枝的带领下走上楼来,润儿脆声道:“丑叔、娘亲,润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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