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丁异是根本不见陈操之的,允许陈操之叔侄上门探望丁幼微实在是无奈之举,毕竟陈宗之、陈润儿是丁幼微所生,若照丁异的本意是不想与寒门陈氏有任何往来的,生怕有损他丁氏的名声,但自去年九月陈操之蒙散骑常侍全礼赏识、在齐云山雅集上一举成名被擢为六品待定官人后,丁异对陈操之和气了许多,允许陈操之每年两次来探望丁幼微——
而真正让丁异对陈操之刮目相看的是上月的吴郡之行,丁异拜会太守陆纳,陈操之竟然也在陆府,看陆纳对陈操之的态度简直如待子侄,真让丁异诧异万分——若丁异知道此次陈操之归乡陆纳亲自相送的话,恐怕要气得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吧,因为月初他回钱唐,陆纳只派了一个属官相送,他堂堂丁舍人竟不如一个寒门少年——
丁异在吴郡近一个月时间,拜访了当地名流,几乎无一例外会被问起他的同乡陈操之,都是夸赞陈操之人物标致、才华出众,其后陈操之在真庆道院为母祈福抄写《老子五千文》,更是声名雀起,当然,最让丁异震惊的是庾希与陈操之在经术考核堂会上的交锋,陈操之不卑不亢、从容应对,化解了陈流对他的陷害,还把庾希气得大病一场,因为有陆纳庇护,庾希竟奈何不了陈操之,这真是奇事。
所以,丁异此番再见陈操之,明显比往日热情,又知祝英台是上虞祝氏子弟,便问祝英台与上虞祝氏族长祝煜是何关系?
祝英台答道:“那是晚辈的族伯。”
丁异问起免状之事,陈操之说庾中正已派遣属官赴建康司徒府申领。
又闲谈了几句,丁异便道:“操之,你这就去见你幼微嫂子吧,她可是时时惦记着你啊。”
这是丁异第一次承认丁幼微是陈操之的嫂子。
丁春秋陪陈操之去见丁幼微,祝英台道:“子重兄,我也想拜见丁氏嫂嫂,我觉得她很可钦佩。”
陈操之还没答话,就见嫂子丁幼微的侍婢阿秀迎了过来,惊喜道:“操之小郎君回来了,快去见娘子吧,娘子今日早间都说起操之小郎君呢。”
陈操之便朝祝英台一点头:“那就一起去吧。”
丁春秋边走边问:“子重,尚值没有回来吗?”
陈操之道:“尚值已入吴郡太守署衙做文吏。”
丁春秋惊讶道:“寒门九品官人一般只能在县衙做小吏,尚值竟在郡上谋到了差事,日后做到县尉、县长也不是难事——对了,子重,陆使君最赏识你,怎么未把你留在郡上任职?”
陈操之答道:“我年龄尚幼,不能任职。”
祝英台道:“陆使君早已当众宣布明年五月会辟陈操之为郡文学掾,虚位以待啊。”
丁春秋好生羡慕,郡文学掾是闲职,他也很想谋一个这样的闲职作为日后晋升之阶啊。
这时是申末时分,斜阳映照,陈操之、祝英台、丁春秋三人跟着侍婢阿秀来到丁幼微居住的那个小院,只见靠门边种有一架紫藤,紫藤蔓叶茂盛,从院墙里侧缭绕到院墙外——
微风拂来,带来后院淡淡花香。
陈操之在门前稍一踯躅,微笑道:“嫂子手植的那些金丝海棠这会都开花了吧。”
阿秀道:“是啊,就是前两日开花的,操之小郎君鼻子真灵,一嗅就知晓。”扬声道:“娘子,操之小郎君回来了!”
丁幼微素色衣裙、简单的垂髻发型,容颜清丽,意态娴雅,在楼廊上凭栏下望,喜道:“小郎回来了,请上来。”
陈操之施礼道:“嫂子,这是我同窗好友祝英台,与我一道从吴郡来。”
祝英台深深一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陈家嫂嫂。”
丁幼微听祝英台的声音柔细低婉,不似男子的声音,凝眸细看,这祝英台虽然身材修长,但与操之立在一起,明显纤瘦得多,这很像是女子体格啊!
丁幼微心念一动,微笑道:“原来是祝公子,那就请一起上来吧。”
陈操之没想到嫂子会请祝英台上楼,便做个请的手势,让祝英台先行。
这祝英台平日模仿男子言行少有破绽,但最近与陈操之一路同行,才发觉不需要模仿得那么辛苦,她不敷粉陈操之也毫无所觉,所以便有些放松警惕,方才对丁幼微说话就没有用上洛阳腔里的鼻浊音,而现在上楼,自然而然的腰肢微摆,款款登楼,她在吴郡数月可从未登过楼,没有考虑男子与女子登楼的步态都是有差异的——
陈操之是有心,才会注意到这些,丁春秋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倒也不觉得祝英台有什么异样。
楼上书房左边有一个小厅,丁幼微请祝英台入厅小坐,雨燕很快捧上茶来,略事寒暄,丁幼微便问陈操之在吴郡之事,问陈操之开罪了庾希会不会有后患?
祝英台不动声色,悄悄打量这个不顾家族反对、最终嫁给陈操之兄长的美丽女子,觉得丁幼微沉静温婉的气质中有一种不可动摇的笃定和决绝,不知为什么,祝英台非常感动,感觉丁幼微非常亲切——
丁幼微自然知道祝英台在悄悄打量她,祝英台若是男子那就有点失礼了,不过丁幼微已有先入为主的想法,同样是以有心对无意,自然就看出祝英台无处不似女子——
祝英台正自出神,丁幼微向她看过来,微笑致意,也未说什么,但祝英台却惕然一惊,这丁氏嫂嫂的眼神里似乎有看透了什么的特别的意味!
祝英台便即起身告辞,丁春秋也陪着一起下楼,领着祝英台去安排其住宿。
陈操之送祝英台到楼下,返身上楼,重新在嫂子丁幼微面前跪坐着,说道:“嫂子,我有一事向你说。”
丁幼微含笑道:“嗯,你说,嫂子帮你拿主意。”
陈操之便将他遇到郗超的经过一一说了,丁幼微惊喜不已,她没有想到陈操之是说这个事,这真是意外之喜,说道:“这真是太好了,有名满江左的郗嘉宾助你,钱唐陈氏入士族应该是大有希望了,操之明日回陈家坞就与族长四伯商议,看派谁去建康谱牒司拜会令史贾弼之,这是大事,一定要办好。”
陈操之见嫂子容光焕发的样子,也觉得由衷的喜悦,这种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与至亲之人一道分享时才能感到真正的快乐。
陈操之道:“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嫂子就可以在陈家坞过端午佳节了——可知宗之、润儿,还有我母亲会有多高兴啊!”
丁幼微心情激荡、泪光盈盈,在小郎面前不需要刻意掩饰,便用绢帕拭泪,说道:“每次见到小郎都这么让人高兴,嫂子知道你非常努力,这一年多来真是难为小郎了。”
叔嫂二人又说了一会话,丁幼微见陈操之还不提起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有些着急,便问:“操之,你不和嫂子说说上虞祝公子的事吗?”
陈操之愕然,上虞祝公子的事,什么事?
第六章 眼前画中人
斜阳从支起的窗扇照进来,大片明亮的阳光缓缓延伸、移动,木楼小厅也就有了黄昏的层次和变化,微风拂动帷幕,带来后院金丝海棠的芬芳。
雨婵和阿秀在楼廊上小声地说话,小厅中只有丁幼微和陈操之叔嫂二人。
丁幼微将几丝缭乱的鬓发掠在脑后,微笑问:“那位祝公子是上虞祝氏子弟吧?”
陈操之答道:“是,与我同在吴郡求学,这次一道结伴还乡。”
丁幼微颇为诧异,她知道小郎不会瞒她什么,不过看那祝公子很像是易钗而弁的女子啊,难道看错了?轻笑一声,说道:“嫂子方才真是大吃一惊,以为你把那陆氏女郎带出来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陈操之脸一红,赧然道:“嫂子取笑了,我怎么会那么做!”
情字一字,最是难解,就是做出不可理喻之事也不稀奇。
丁幼微点头道:“我知道小郎稳重,只是那祝公子真的很像是女子啊,小郎与他同学日久,未觉什么异常吗?”
陈操之叹服嫂子的敏锐,说道:“这祝英台的确是有些像女子,其才识男子亦少有,心高气傲,不假辞色,常与我辩难经义,辞锋锐利,从不肯让人,我亦不深究她是男是女,只当作是很相得的朋友。”
丁幼微“嗯”了一声,心里虽然还是隐隐觉得此中关系微妙,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问陆葳蕤近况?静静地看着眉目清朗、气质超拔的小郎脸色微红地说他与陆葳蕤交往之事,心里既为小郎高兴,又为是他担心,看来小郎与陆葳蕤已经情苗深种,这条艰难情路一定要走下去了——
丁异派人来请陈操之去赴宴,这又是从未有过的事,绝不仅仅是因为祝英台的缘故,丁异不至于因为陈操之结交了上虞祝氏子弟就对陈操之也礼敬有加,上虞祝氏也只是二等士族,还不具备那么大的面子,丁异是因为知道了陈操之明年将任吴郡文学掾,有陆纳提携,首任便是九品闲职,陈操之在仕途上能走到哪一步还真是难以逆料,但可以肯定的是,陈操之将比其父陈肃的八品郡丞、其兄陈庆之的八品县长更有前途。
筵席间,丁异问起褚俭近来是否还刁难陈操之?
陈操之答道:“自庾中正经义考核后,一直平静无事。”
丁异笑道:“褚俭也是没有想到你能从容应对庾中正的问难,还有,没有想到陆使君会不顾拂了庾中正的颜面而力保你,褚俭真是失算,这回陆使君也恼他了吧,这真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陈操之唯唯,不作评论。
丁异又道:“本县县令汪德一将于八月间卸任,我闻那褚文谦想谋钱唐县令之位,操之在郡上可曾耳闻?”
陈操之道:“钱唐是大县,县令是七品,七品以上官员属朝廷直接任命,所以晚辈未闻郡上有此消息,只是这褚文谦是本县人,也能做本县的县令吗?”
丁异道:“按律是应回避的,只是永嘉南渡以来,律法弛废,朝廷为收揽江左士族之心,往往任命本地士族任本郡、县长官,陆使君不就是吴郡人吗?”
陈操之点头称是,并无二话,因为有些话他说并不合适。
丁异说道:“褚文谦若能造福乡梓那就最好,若想以此为褚氏谋私利,那本县其他大族也不容他,操之也要提防一二。”
陈操之躬身道:“是,多谢丁舍人提醒。”
丁异见祝英台很少说话,以为这位祝氏郎君不擅言辞,也就不与祝英台多说什么,免得祝英台讷讷羞惭。
晚宴罢,丁春秋邀陈操之、祝英台去小杭河畔散步,祝英台推说赶路辛苦,要早些歇息,独自回客房了。
陈操之便与丁春秋到小杭河走了一会,说些同学旧事,丁春秋笑道:“这个祝英台真是怪脾气,有时说话滔滔不绝,有时一言不发,若不是我知道他是这种性情,还以为他是看不起我丁氏呢。”又问:“祝英亭还留在吴郡吗?”
陈操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