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盛二人辞出后,即传尚书令王彪之晋见,说陈操之欲辞冀州刺史之事,白须拂拂的王彪之捻须沉吟,半晌道:“陛下可就此事问谢安石,安石必有以应对。”
谢安应召入式乾宫,受皇帝咨询,答道:“陈操之素有隐逸之志,当年葛稚川曾欲收其为入门弟子以追求金丹大道,陈操之以母亲年迈、家族衰微为辞,究其内心未尝不向往之,河北军政事务繁忙,陈操之颇以为苦,所以想归江东在朝中任职。”
司马昱听谢安这么说,更是焦虑,江左的这些高官的确是半官半隐,政务大都付于佐吏,他们则服散、饮酒、聚会、清谈,司马昱为司徒时也是不甚理事的,最喜聚会清谈,与江左官吏的悠闲生活相比,河北州郡长吏当然要繁忙许多,陈操之是以玄辩出名的,其音律、绘画、书法、围棋皆是一时翘楚,这样的人不耐烦俗务想归江东是很正常不过的,但是——
司马昱道:“安石,卿是陈操之长辈,定要劝他以国事为重,回钱唐省亲祭祖之后即归河北任上,他若嫌政务繁忙,可多征辟属吏辅助,朕欲加其开府仪同三司,两位以为如何?”
开府仪同三司在两汉时品崇礼重,仪仗拟同太尉、司空、司徒这三公,可以建立府署自选佐吏僚属,桓温的西府、郗鉴的北府就是开府仪同三司才建立起来的,虽然自魏晋以降,开府仪同三司渐不如两汉尊崇,但依然是三品以上、镇守一方的高官才能享有的荣誉——
谢安微微一笑,皇帝若授陈操之开府仪同三司,那陈操之就更回不了冀州了,说道:“操之近日还要去姑孰拜会桓大司马,其去留还得征询桓大司马意见。”
司马昱默然无语,谢安说得不错,他这个皇帝其实无能为也。
王彪之与谢安辞出,王彪之道:“安石公真欲陈操之回朝为官乎?”
谢安道:“此事非你我所能左右,还是让陈操之去应对吧。”
王彪之听谢安说“应对”二字,心下恍然,陈操之这是以退为进是为了应付桓温,乃低声问:“桓公屡讽求王爵,一旦得封王爵,必更有非常之举,吾辈当如何应之?”
谢安淡然道:“慕容恪何等英雄,身死不过两载,国家覆灭;豫州袁真欲以其子继领豫州,一旦谢世,其子只得入朝为官,吾辈劳谦冲退,遇事三思而后行可也,即如桓公封王之事,能不慎重乎,诸礼必须齐备,事无巨细皆要派人去请示桓公,如此才不至于忤了桓公之意。”拱拱手,飘然出台城。
王彪之瞪大了老眼,心道:“谢安石这是准备等桓温寿终正寝啊,桓温今年五十有六,前年北伐归来,路上染病,又连遭南康公主和桓豁之丧,身体大不如前。桓温想必也担心寿命不长,是以求王爵甚急,谢安说事无巨细皆要请求桓温,这建康与姑孰往返就要数日,若每事禀报,待诸礼悉备,只怕就要大半年,但桓温若三年、两年不死,这事总不能一直拖着吧。”
王彪之又想:“桓温小我七岁,当然,老夫身体可比桓温健朗,谢安石小桓温八岁,也已四十八了,都是风烛残年,难有大作为,只有陈操之这样的年轻俊杰才是桓温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陈操之可以等得,天命如此啊。”
……
陈操之与冉盛策马并骑回秦淮河畔宅第,冉盛笑道:“皇帝听得阿兄说要辞归江左,很是焦急啊。”
陈操之倒是没有笑,说道:“姑孰之行极是关键,桓熙、桓济兄弟皆在姑孰,肯定会在桓公面前进谗言,我并非贪恋冀州官位,实乃北境未定,心有牵挂啊。”
冉盛默然。
陈操之心知冉盛在想些什么,便道:“小盛,你意欲何时向润儿表白?”
冉盛踌躇道:“阿兄,让我再想想吧,先莫打扰润儿。”
冉盛很觉煎熬,昨日见到润儿,润儿已长成,亭亭玉立,丽色照人,不再是以前那个好为人师的小女孩儿了,当日取笑他吼书的美丽可爱的女孩儿离他越来越远了,但他依然喜欢润儿,小时候的和现在的都喜欢,让他难受的是润儿显然没有以前对他那么亲近了,也不再问他读书几何、还习字否?虽然未称呼他为叔父,但二人的隔阂显而易见——
冉盛觉得自己可以为润儿做任何事,但若是润儿不喜欢,那他做什么都是徒劳,只会给润儿添烦恼,润儿怎么能嫁给自己的族叔呢,隐姓埋名也要润儿愿意、也要少主母丁幼微答应啊,这显然很难,哪个做娘亲的肯让爱女这样不明不白地嫁人!
冉盛很痛苦,他是冉闵之子,在大晋他无法恢复本姓,除非他叛出晋国,投奔氐秦,但这势必就要与钱唐陈氏恩断义绝,这是冉盛绝不愿意的,自幼漂泊的冉盛是把陈家坞当作自己的家,而且叛出大晋恢复本姓为了的是什么,是为了娶润儿,与晋室为敌,他更不可能娶润儿了,这是缘木求鱼、南辕南辙——
那还有什么办法?最关键的还在于润儿啊。
……
午后,陈操之陪慕容钦忱去新兴侯府,以子婿礼拜见钦钦之母可足浑氏,送上数车冀州土仪,金发碧眸的可足浑氏欢喜得直掉眼泪,私下问钦钦,陈操之待她好否?慕容钦忱含羞道:“母后,儿已有四个月身孕了。”可足浑氏大喜,显然,陈操之对钦钦很好——
寓居建康的故燕皇族除了慕容垂父子外齐聚新兴侯府,与陈操之相见,陈操之曾是他们战场上的敌人,但时过境迁,他们也无法恨陈操之,陈操之反而是他们最可倚仗之人,毕竟因为有钦钦这层关系。
慕容德、慕容尘向陈操之请求回河北,就在陈操之的刺史府府任低品小吏也甘愿,陈操之微笑道:“即我本人,都要回江左任职,哪里还能征辟两位入冀州!”
慕容德、慕容尘面面相觑。
陈操之没看到慕容垂、慕容令父子,便问:“宾徒侯府在何处,在下要去拜会?”慕容垂在诸慕容皇族中官爵最高,宾徒侯、冠军将军。
慕容楷道:“五叔父现在姑孰,将为豫州桓刺史佐吏。”
陈操之闻言吃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与诸慕容叙谈了小半个时辰,就辞归,慕容暐请他留下晚宴,陈操之笑辞道:“这两日实在忙碌,过几日再来叨扰,钦钦就暂留贵府了,明日我来接她。”
出了新兴侯府,时近黄昏,陈操之径去郗超寓所,相互见礼毕,陈操之便问:“嘉宾兄,慕容垂将为桓伯道佐吏之事你可知道?”
郗超见陈操之神色郑重,答道:“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在西府听命是常制,桓伯道征辟慕容垂为其豫州司马,因母丧未除,所以尚未就任。”
陈操之叹道:“我曾向桓公进言,慕容垂父子,龙虎也,非可驯之物,勿使其掌兵,不然,借以风云,将不可复制,桓公却还是让其入豫州,若不早为之备,后必有大患。”
郗超虽然觉得陈操之过于重视慕容垂,却还是道:“此事尚可挽回,子重去姑孰可向桓公言明,我亦修书进谏。”
第七十三章 频惹情恨
五月二十四乙酉日,陈操之回京的第三日,便与冉盛、卢佑等人前往姑孰拜见桓温,二十八日午后来到姑孰城外的白苎山下,桓温派参军顾恺之等人前来迎接,顾恺之依旧爽朗善笑,跳下马与陈操之握手,笑道:“北地风霜摧折,子重风采却更胜往昔,想必是养尊处优之故,何日邀我远游冀州,领略河北山川之雄奇?”
陈操之笑道:“去年高侍中为钦使,长康为何不同行,行程两万里啊。”
顾恺之扼腕长叹道:“惜哉,我在西府不知此事,不然定要求桓公让我出使。”叹息声未绝,却又脸露笑意道:“子重,见过我家小惟清没有,当是汝家伯真之佳偶否?”
陈操之大笑,说了前日在陆府两个小娃娃相见跌倒的事,顾恺之亦笑。
这时,一个西府官吏过来向陈操见礼道:“陈刺史,还记得在下否?”
陈操之看着这个身量短小但眉目清朗的年少官吏,依稀有些眼熟,说道:“似在王右军府上见过,不敢确定。”
这弱冠官吏笑道:“陈刺史真有过目不忘之能,那年我才十三岁,陈刺史竟还存有印象!”一躬到地,自报姓名道:“琅琊王珣王元琳,现为西府主簿。”
陈操之赶紧还礼道:“原来是元琳兄,失敬。”
王珣出身琅琊名门,祖父便是鼎鼎大名的王导,父亲王洽是王导诸子中名声最响的,王羲之曾说王洽书法不在他之下,只可惜短寿,陈操之赴吴郡求学前王洽便已经去世,王珣之母苟氏也是当时声名极盛的女书家,谢道韫幼时曾向苟氏求教过,王珣少有才名,神清朗悟,今年十七岁,为桓温辟为军府主簿,其章、表、书、记、文、檄,不待起草,一笔而下,书风飘逸,文辞华美,甚得桓温器重——
陈操之对这个年仅十七岁的王珣说失敬绝非客气语,王珣留存后世的行书帖《伯远贴》是年代仅次陆机《平复贴》的书法奇珍,乾隆三希堂之宝——
王珣作为琅琊王氏的子弟,对陈操之却出奇地恭敬,简直有些讨好,说道:“在下从叔逸少公在世时屡赞陈刺史书法有他人难及之处,在下欲向陈刺史请教久矣,今幸陈刺史归来,何其幸也。”亲为陈操之执缰前导——
王羲之已去世,王献之不善交友,王彪之年老,所以陈操之与琅琊王氏交往不多,不明白这个王珣何以这般热情,突然想起前日嫂子丁幼微曾向他说起,琅琊王氏有个子弟慕润儿美丽多才,托谢韶前来探问,欲向润儿求婚,莫非便是这个王珣,年龄亦是相当——
这样想着,陈操之便多看了王珣几眼,除了身量短小之外,王珣姿容、神彩皆不俗,陈操之又看看冉盛,冉盛身高八尺,王珣大约只有六尺七寸,比身材高挑的润儿还略矮一些,与高大雄壮的冉盛更是没法比,心道:“润儿的婚姻还真是烦恼事,高不成低不就啊。”
陈操之摇摇头,他这时也不能多想这些事,应打点起精神应对桓温父子,还有那慕容垂。
陈操之一行入姑孰城,径去将军府拜见桓温,送上从河北带来的珍宝,却是陈操之从邺城得到的燕国国器,有浑天仪、测日土圭、记里鼓、指南车,这些国器藏在邺宫秘书监库房,桓温在邺城时未曾搜处,此时一见大喜,陈操之不把这些国器献给建康的皇帝司马昱,却献给他,其意不言自明啊,桓温当即命人将这些国器收好,对陈操之给朝廷贡献大量钱帛的不满顿时消了大半——
陈操之也有快两年没看到桓温了,人到老年,衰老得极快,现在的桓温与前年北伐时真是判若两人,其不怒自威的紫石眸大失光彩,面皮略见浮肿,但不知为何,老态毕现的桓温却又显得有些莫名的亢奋,难道是因为得到了燕国的国器?
桓温坐在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