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380页

陈操之正式从六品司州司马跃升为四品冀州刺史,这本在陈操之意料之中,但都督冀、幽、并三州军事和持节,这出乎他意料,这应该超出了桓温的本意——
  陈操之举荐的冀州长史崔逞、司马苏骐,以及冀州八郡的太守和主要佐吏都要诏命下,各任其职。
  当日傍晚,陈操之在刺史府宴请两位钦使及其主要随从,陈操之看座上宾客,没看到男装的谢道韫,筵席散后,陈操之与高崧、谢琰三人静室长谈,高崧这才取出尚书令给陈操之的密信,陈操之展信看时,也未有其他隐秘,只是勉励陈操之要勤于王事、忠于晋室,又问陈操之对于迁都洛阳有何对策?
  陈操之心知建康晋室暂时是不愿北迁的,因为这完全是在桓温主导下的迁都,只怕迁都告成之日,就是晋室鼎移之时——
  高崧道:“过两日我与谢长史还将赴并州、幽州、平州、青州颁布诏命,这一趟走下来,行程一万五千里,历时要一年,待年底回建康,更不知朝中会有何重大变故!”
  陈操之沉默了一会,问:“桓大司马是何时回到建康的,有何举措?”
  高崧看着谢琰,道:“谢长史向陈刺史说明吧,你二人是姻亲,无话不可说,我醉欲眠,先去也。”
  陈操之赶紧命府役为高侍中安排住宿,然后回室坐定,谢琰笑道:“阿元来了,子重也看到了吧?”
  陈操之问:“道韫现在去了哪里?”
  谢琰道:“我们先谈正事,等下她自会来相见,不然三千里何为至此!”
  陈操之知道谢琰为人端谨,便正襟危坐道:“瑗度兄请说。”
  谢琰道:“桓大司马是二月初九回到建康的,路上感了风寒,回建康后经名医杨泉诊治基本痊愈,但足疾因为受寒却是愈发严重了,行不过百步即要乘板舆,本已使人讽朝廷求九锡,不料南康公主薨,其弟荆州刺史桓豁又病重,求九锡之事只有暂缓——”
  陈操之道:“桓大司马北伐有大功,回江东却诸事不顺,既未得授九锡,那么朝廷以何为赏赐?”
  谢琰道:“桓公位极人臣,除了授九锡和王爵,无以复加矣,因南康公主薨,暂未讽朝廷求九锡,又因桓豁病重,医者皆云将不起,因为荆襄重地,北接氐秦,不能没有得力主将镇守,桓公只得表奏以桓冲代桓豁为荆州刺史、征西将军、督荆、雍、交、广、湘五州军事。桓冲原来的江州刺史一职由桓石秀继任,现在司州已收复,桓伯道亦将赴洛阳任司州刺史,继续领北府兵,负责营建洛阳,将行迁都之事,又以沈劲为州司马兼河南郡太守,沈赤黔升任五品翼卫将军,驻守巩县,然因南康公主薨,所以桓熙尚未赴任,又以桓公次子桓济为丹阳尹,还有并州刺史桓石虔,桓氏一门,权势熏天,而且待南康公主葬后,桓大司马求九锡,朝廷亦不能阻之,子重因北伐立下大功,桓公表奏朝廷以子重为冀州刺史、平北将军、假节,但实际诏命却加上了都督冀、并、幽、平四州军事,假节也改为持节,子重可知其中奥妙?”
  都督冀、并、幽、平四州军事,等于是总领河北军事大权,权力凌驾于其他三州刺史之上,而且一般州刺史都是假节,陈操之却是持节,假节和持节都是代表皇帝行使权力,假节是战时可处死无官职之人,而持节是战时可处死二千石以下官吏,桓温是假黄钺,战时可杀节将,权力等同于皇帝了——
  陈操之心里很清楚,皇帝司马昱授予他更大的权力,固然是为了向他示恩,但也未尝没有以此来让桓温对他起猜忌的用意,桓温现在独揽军政大权,北伐成功,声望如日中天,晋室已岌岌可危,只有陈操之是其中的变数——
  陈操之点头道:“我明白。”又问:“幼度任何职?”
  谢琰道:“幼度为兖州刺史,现在的兖州不是以前的侨兖州,已失去了拱卫建康的重要性,作为丹阳尹的桓济倒是掌控着建康的命脉,还有,寿春的袁瑾亦卧病,豫州刺史一职必是桓大司马想要得到的。”
  陈操之与谢琰密议良久,至亥夜方散,谢琰等人就在刺史衙门后的馆驿歇宿,陈操之在谢琰的馆驿前小立片刻,便有二人近前,当先那纤瘦者一拱手,低声道:“陈郎——”抬起头来,狭长的双眸如盈盈秋水、如暗夜星辰,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另一人也见礼道:“婢子因风见过陈郎君。”却原来是谢道韫的贴身侍婢因风,因风身量较一般女子高大一些,勉强也能扮作男子,就一路服侍谢道韫到此。
  陈操之低声笑道:“又见英台兄,喜何如之。”挽了谢道韫的手,往外便走。
  谢道韫忙问:“这是去哪里?”
  陈操之道:“我没住在刺史衙门,在铜雀苑北的冰井台那边。”
  谢道韫笑道:“立中天之华观兮,连日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便与陈操之携手出了刺史府。
  黄小统已得陈操之吩咐,命人驾了马车来迎,谢道韫问陈操之:“此去冰井台有多远?”
  陈操之道:“大约三里远近。”
  谢道韫道:“今夜月色甚美,我愿与子重缓步当车,赏月叙怀。”
  陈操之一笑:“甚好。”便与谢道韫十指相扣,往城西漫步而行。
  谢道韫仰头看着天上圆月,轻笑道:“这月亮与江东之月有何相异之处?”
  陈操之答道:“月是故乡明。”
  谢道韫莞尔一笑,心情非常愉悦,三千里远来,四十多个日日夜夜,颠簸甚苦,身子骨都像散了架似的,往常在途中这时已经困倦入睡了,但今夜却是精神焕发,与夫君陈操之携手步月,仿佛往事重现,在吴郡求学时小镜湖畔春风沉醉悠然散步的情景同时涌上二人心头,不禁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黄小统等百余扈从前前后后护卫,命行人退避,从刺史衙门至冰井台的长街就好似只剩陈操之与谢道韫两个人,除了黄小统和因风,其他人不知道这个青衫文吏是谁,是陈刺史在江东的好友?
  谢道韫向陈操之说了陈家坞的近况,她清楚陈操之关心什么,着重说了小伯真和小芳予的可爱趣事,两个小娃娃都快八个月大了,还没见过爹爹什么样呢!
  陈操之轻轻一叹,说道:“我今年应该回建康觐见皇帝吧,且看年前能否成行。”
  谢道韫道:“我今来此,或许可以助你料理一些事务,那就可以早日回江东面君了,也可以看望族中父老亲人——四伯父近来身体是大不如前了。”
  陈操之道:“是啊,四伯父今年六十有八,年近古稀了,我今年定要回去一趟,道韫来得正好,冀州将行大检籍,你将大大为我分忧。”
  谢道韫听陈操之这么说,心下甚喜,她依旧可以为夫君理事,远来不仅仅只是看望夫君,说道:“陈郎,阿遏去年八月育有一子,名瑍。”
  陈操之“哦”的一声,见月下谢道韫微现羞态,忽然明白了,当日在巩县黄河岸,谢玄与他约为儿女婚姻,想必也与其姊说起了,当即握着谢道韫的手一紧,低笑道:“农夫游手不务正业,辜负此良田,至此必勤加开垦,定要早结硕果。”
  谢道韫大羞,好像她数千里远来就为是这事。


  第六十六章 小别胜新婚
  慕容钦忱一早带着一队卫兵往太行山射猎,获矮鹿、褐马鸡、野兔若干,傍晚归来,闻知江东使者到,陈操之在刺史衙门陪同天使,想必是不能回冰井台用晚餐了,慕容钦忱便独自用餐、沐浴,然后在书房里练习大字,临的是陈操之特意为她用《张迁碑》体汉隶书写的厚厚一叠的大字本《论语》,每日临写一则,不识的字就问陈操之,陈操之夜里还会将这一则经义细细讲给她听——
  年前陈操之收到黄小统带来的家书,一直摆放在书室案头,陈操之每日必取书信看一遍,很是享受的样子,但慕容钦忱一字不识,不知信里写的是什么,慕容钦忱今年十五岁,生平第一次有了目不识字其闷犹过于盲的感觉,又见陈操之每日处理案牍至深夜,她却坐在一边发呆,有时陈操之随口让她取某某案卷来,她茫然不识,陈操之一笑,他把坐在一边的慕容钦忱当作使唤惯了的小婵了,当即自己起身去找——
  于是慕容钦忱决心学识字,只是陈操之日间都忙,只有夜里才有余暇教她,起先她觉得很难,那一个个字既难认更难写,执笔比引弓还费劲,不过慕容钦忱虽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娇公主,却有一股子不肯服输的韧劲,陈操之处理政务至深夜,她也在一边认字、习字到深夜,虽称不上颖悟,但现在她也已学到“八佾第三”,识得几百字了,陈操之偶尔夸赞她两句,她会快活好几天——
  月华如水,流泻空明,陈操之与谢道韫携手并肩来到冰井台寓所,慕容钦忱在书房里听到前院车马声,知道陈操之回来了,却不起身去迎,她正在临摹大字本《论语》——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陈操之曾教导她,学习时要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说她虽然听到陈操之回来了,一日不见也很想念,但也要端端正正坐着写字,表示她很专心——
  谢道韫随陈操之进到院中,见宫室高大轩敞,说道:“陈郎,这中原河北,比之淮南江左更有泱泱气象,单这种屋宇楼台,就极是壮丽。”
  陈操之道:“这可都是当年石虎营建的宫室,石虎穷奢极欲,不日亡国,绝非什么泱泱气象。”
  谢道韫一笑,说道:“自渡河以来,一路听得冀州民众称颂陈郎仁爱惠民,原先慕容评当政时的诸多扰民之政悉废除,百姓各安其业,我听到那些人赞美陈郎,心极欢喜。”
  陈操之笑道:“这都要感谢慕容评,他的苛政把百姓虐得太狠了,我来减其税负、振恤孤穷,遂有德政之名。”
  谢道韫轻笑出声,问:“陈郎的书房在哪里?”
  陈操之便引着谢道韫行到书房前,书房灯光映照在阶下,内有慕容钦忱在端坐着专心地临摹大字——
  谢道韫立定脚步,打量着那个灯下的女子,这女子长发披肩,雪白的左衽长裙,这种长裙与汉人女子的襦裙大不一样,束腰、紧身、窄袖,衬得身形窈窕诱人,她不是跪坐在莞席上,而是垂腿坐在一种倚床上,这种倚床更为小巧,谢道韫早知北地胡人家居不跪而是坐在倚床上,这是因为北地寒冷,跪在地上易致寒痹之疾——
  谢道韫心道:“这个想必就是那个鲜卑公主慕容钦忱了!”在入邺城之前她还对陈操之纳了鲜卑公主为妾心有芥蒂,但一见到陈操之,步月携手,温柔低语,心全在陈操之身上,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鲜卑公主,此时见到书房里安静习字的这个异族少女,腰肢笔挺,胸脯高耸,坐姿甚美,执笔的姿势也很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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