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370页

步,修长的身子遮住桓熙面前的阳光,说道:“请细看。”
  桓熙虽对陈操之不满,但对陈操之的智略还是不由自主信服的,闻言又细看,面前的泉水被陈操之遮住阳光,可以映出水边倒影,桓熙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那张脸,眉毛粗散,鼻子尖细,左颊的那块大伤痛极其醒目,因为这块疤,整张脸就显得扭曲狞恶——
  自受箭伤之后,桓熙只照过一次镜子,气得将那面铜镜砸成几片,从此勒令身边侍女再不许使用镜子,桓温的妻子是陈郡阳夏袁氏的女郎,阳夏袁氏是仅次于王、谢的高门大族,但桓熙与妻子袁氏不甚和睦,自去年五月后,袁氏更是长住母家,很少回去,桓熙更可以把府中的铜镜尽数销毁,奴仆婢女畏他,自然没谁敢取笑他的箭疤,到了军中,惯于厮杀的北府将士也没人过于在意他的伤痕,久而久之,桓熙也就刻意地遗忘了自己脸上有这么一块疤,还以为自己俊雅如初,但今日,在这嵯峨山天落泉边,陈操之明确地让他看到自己的丑陋——
  桓熙霍然转身,两眼死死盯着陈操之,鼻孔翕张,箭疤牵扯得面容更为扭曲,那副样子像是要咬人——
  “陈操之,你这是何意,故意羞辱我是吗?”桓熙闷着嗓子,声音有些低哑。
  陈操之声音也很轻,说道:“仪容不整,如何为百官表率,桓公岂无虑于此!”说罢,转身走回竹林精舍,对可足浑翼道:“请诸位下山,山下有马车等候,不必担心受到惊扰。”
  可足浑翼见陈操之彬彬有礼,不像那个桓熙凶神恶煞,惊魂稍定,赶紧命两个宫娥搀起太后可足浑氏,与女儿小可足浑氏还有清河公主慕容钦忱下山,老僧竺法雅赶紧跟下去——
  慕容钦忱走过陈操之身边,幽蓝迷人的眼眸斜睇陈操之,下唇有细细齿痕,说道:“你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说罢便跟着老僧竺法雅下山去。
  陈操之不明白慕容钦忱说的是什么,这时也无暇追究,唤道:“竺长老请稍待,在下有事请教。”
  竺法雅停下脚步,对慕容钦忱道:“殿下莫怕,陈檀越是精通佛理的大善人,慈悲为怀,不会为难你们的。”
  慕容钦忱当然不信这领兵从江东一路杀到邺城的陈操之是什么大善人,回眸瞥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向她点头一笑,慕容钦忱心“怦怦”跳,心道:“这人是笑里藏刀呢。”赶紧追母后可足浑氏去了。
  陈操之问竺法雅:“竺长老,贵寺的竺法和大师尚在否?”
  竺法和就是冉闵旧臣藉罴,前年陈操之和冉盛曾想接他回江东,籍罴自感命不长久,不肯南下,要守着邺宫宝藏至死——
  竺法雅不明白陈操之为何对本寺一个无名老僧这般关切,答道:“去年四月间便已坐化,塔墓在嵯峨山南,陈檀越要去看看吗?”
  陈操之也知道是这个结局,道:“在下的一位族弟与法和公有缘,待我族弟回来,再一道去凭吊。”
  竺法雅为燕太后等人求情道:“陈檀越,昔年石勒、石虎叔侄残暴,杀害汉人,吾师大和尚(即佛图澄)每每劝谏,救下了不少人性命,今陈檀越率仁义之师北伐无道,还应以慈悲为念。”
  陈操之笑道:“长老,在下位卑言轻,不过可为长老引见桓大司马。”
  竺法雅道:“善哉,善哉。”
  ……
  桓熙立在天落泉边呆呆不动,全身发颤,已被陈操之的寥寥数语弄得神智几乎错乱了,羞耻、愤怒、惊惧、疑虑、自卑、自傲……走马灯一般纷至沓来,他脸上表情极度扭曲——
  陈操之戳着他伤疤羞辱他,他桓熙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他恨不得立时将陈操之斩得粉碎,但陈操之言语里透出的意思又让他心惊肉跳,他箭伤之后是变得丑陋了,难道父亲桓温认为他面残不具威仪,而萌生了废他之意?他当然明白父亲桓温的图谋,那就是代晋为帝,父亲要做曹操、司马昭,为儿子扫平天下,承继皇极,但现在他有仪容不整,父亲就认为他望之不似人君了吗?
  桓熙思来想去,自傲和自卑让他不敢也不想去向父亲求证此事,他觉得有些事必须要靠自己去争取,清河公主他必须要得到、陈操之一定要对付、这大晋天下也一定是他的。


  第五十四章 悲怆有风致
  晋大司马桓温于八月十一壬午日巳时入邺都,虎贲三千,金车大辂,威仪极盛,燕尚书令阳骛月前病故,燕国就以尚书仆射可足浑翼为首、尚书右丞申绍、侍中皇甫真、散骑侍郎余蔚、尚书郎封衡等大臣跪迎桓温入住邺宫太武九殿——
  桓温爵封南郡公,用金车大辂就已经是违制,金车大辂是九锡之一,虽然桓温建功回朝必受九锡,但此时就擅自使用金车大辂实在是性急了一点,桓温的借口是不如此不足以威慑伪燕君臣,然而入住太武九殿,这就是以君主自居了,桓温虽然急于代晋自立,却也不敢现在就彰显这样的野心,不然江左士族必大起非议,即便北伐功高也会受弹劾,如今他远在河北,唯恐江左另生变数,是以坚辞不肯入宫。
  可足浑翼等人又请桓温入住太原王府,太原王慕容恪死后,其子慕容楷已随叔父慕容垂一道投奔桓温。慕容恪执政时专以恩信御物,庶僚化德,燕国民众无论胡汉皆敬服,桓温为收揽燕境民心,哪里肯占慕容恪的故宅,于是就入住上庸王慕容评的王府,论高敞豪奢,邺城除了皇宫就是上庸王府,上庸王慕容评疯狂敛财,积钱帛如丘陵,上庸王妃早已去世,但姬妾众多,慕容评仓皇出逃,这下子钱帛美女尽归他人所有,当初燕主慕容暐责备慕容评之语验矣:家国丧亡,钱帛安所置之!
  那些怀宝逃散的邺宫宫女绝大多数被晋军抓住送回邺宫,桓温已许诺待时局安定后,这些宫人、珍宝将分赐有功将士——
  当夜,桓温在上庸王府宴请北伐军五品以上高级将领,众皆恭贺桓温平燕建功——
  桓温甚是畅快,此次北伐他原本是想取淮北河南之地,岂知邺都一鼓而下,这其中陈操之居功至伟,但何尝不是他桓温的洪福所至!
  为示恩宠,桓温亲自向陈操之敬酒,环视左右道:“若无陈子重,吾何能至此,我有子重,更胜十万雄师。”
  陈操之谦逊道:“操之岂敢居功,此大司马威德之所致,大司马灭成汉、平巴蜀,两度北伐,战无不胜,燕众畏桓公威名,望风逃遁,此北伐胜利之主因也,吾侪得附骥尾,共襄此功,实乃人生幸事。”
  桓温酒酣耳热,闻陈操之谀词,自是大悦。
  众将见桓温这般夸赞陈操之,也纷纷来向陈操之敬酒,只有桓熙落落寡合、向隅不欢。
  桓温忽道:“慕容暐尚未束手就擒,燕境犹有豪帅割据,在座诸君还须努力。”
  正这时,忽报骑督陈裕追擒燕主慕容暐返邺,桓温大喜,即命陈裕押解慕容暐来上庸王府——
  十七岁的慕容暐被反绑着双手,神色委顿,见到桓温,强自振作,不肯自贱,桓温质问他为何不降却要逃走?慕容暐答道:“狐死首丘,欲归死于先人坟墓耳。”
  桓温是个很有审美情怀的人,觉得慕容暐回答得悲怆有风致,遂命左右释其缚,还让他回邺宫去见其母后和皇后,明日再率文武正式出降——
  慕容暐能保活命,喜出望外,拜谢而出。
  上庸王府筵席散,桓温归寝,命左右择慕容评姬妾中姣美年少者侍寝,不移时,两个妙龄女子送至,一个是汉人美女、一个是鲜卑美女,桓温酒兴尚酣,命二女歌舞助兴,他以玉如意击酒樽,歌《白苎大雅》,很有昔日曹操下赤壁、对酒当歌的豪兴——
  侍者报世子熙求见,桓温被打断歌兴,有些不乐,见桓熙走进来又是那样一脸悻悻然的样子,脸上伤疤更是碍眼,而且先前在庆功宴上桓熙也是少言寡语、不能与众同乐,实在让桓温很失望,便示意那两个上庸王姬妾退下,然后对桓熙道:“熙,汝为何郁郁寡欢、心事重重模样,即便心里有事,面上也依旧一派从容,如此才是君子风范。”
  桓熙一听父亲这么说,登时想起昨日陈操之说他仪表不整、不能为百官表率的事,现在父亲也责备他没有君子风范,看来陈操之所说不是没有缘故的,父亲应该是在陈操之面前流露过这方面的忧虑,认为他面残有损威仪——
  一念及此,桓熙羞愤得血冲脑门,但又不能多说什么,只有唯唯称是,因为强自忍耐,憋得左颊伤疤赤中带紫,分外刺眼。
  桓温看着儿子这模样,摇了摇头,说道:“对了,先前陈子重送了一盒北珠来,你拿去,命人研成珠粉,调以蜜水,每日睡前涂抹疤痕,可以美容。”
  “陈操之,欺人太甚!”桓熙愤怒得牙关紧咬,再也无法忍受,恨声道。
  桓温紫石眸一瞪,喝道:“你气量如此偏狭,如何能成大事!陈操之就是顾及你羞于接受,这才转托于我,你这箭疮又不是生于隐秘处,可以遮掩,生于面上,有目者皆见,你讳疾忌医有何用!”
  桓熙气得浑身发抖,但心底的自傲又让他不想把陈操之在天落泉边羞辱他的事告诉父亲桓温,他已年过三十,难道还如幼童一般在外受了欺凌、回家找父母哭诉吗!而且,父亲桓温受陈操之谗惑,他就算说了只怕父亲也不大相信,反而呵责他没有雅量,所以桓熙只有低头咬牙忍耐。
  桓温问:“你来此有何事?”
  桓熙气愤得差点忘了来此的初衷,这时虽觉得说此事不合适,但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儿敢请父亲大人将鲜卑清河公主赏赐给儿为妾。”
  桓温一听儿子竟是为这事而来,大为气恼,桓温知道前年陈操之在邺城、燕皇室有意以清河公主下嫁陈操之、以期陈操之留在燕国,桓熙自然也知道这事,现在战事未定,桓熙就急着求燕国公主为妾,这分明是故意和陈操之斗气嘛。
  桓温对桓熙很是不满,他倒不是胳膊肘往外拐要维护陈操之,只是觉得儿子桓熙实在令他失望,不明大势、不识大体、好色而不知隐忍,想要鲜卑公主也不要这么着急嘛,即便没有因为陈操之,现在这时候也不能强纳鲜卑公主为妾,燕国不比成汉,成汉只是一州之地,扫灭之后设立刺史、派军驻守即可,而燕国地跨万里、大郡百余,比之江东之地广阔数倍,而鲜卑族人也有百万之众,灭燕之功已成,但要治理燕境,确保安宁,绝非易事,燕皇室可以起到安抚燕民的作用,这也是桓温恩抚慕容暐的主因,但桓熙显然没考虑到这些,这让桓温大失所望,一时沉默不语——
  桓熙惴惴不安等待父亲说话,半晌,听父亲说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凡事三思而后行。”
  桓熙不明父亲所指,唯唯而退。
  桓熙走后,那两个上庸王姬妾又进来准备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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