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起来,在板壁上擂了一拳,“砰”一声,木屑灰尘簌簌而下,叩击声顿时没有了。
刘尚值又羞又恼,觉得自己被一个侍婢管着,实在是大失颜面,怒道:“这贱婢真是不知深浅,几次三番扰我与子重长谈,待我去训诫她一通,再来与子重抵足夜谈。”
陈操之笑道:“训过之后就莫要来了,明早再见。”
刘尚值就又不好意思即去,继续坐着,说道:“子重怕是不知吧,这回我二人要与禇文彬做同窗了,禇文彬年初就到了徐博士那里学玄,听说因为这次全常侍把他评为第六品,与子重同品,他甚感羞辱,嘿嘿,只怕——”
正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不好了,起火了,起火了——”
房中四人立即嗅到烟火气,感觉火光逼近窗棂。
刘尚值大惊失色,木屐也不及穿,飞跑着出去了。
陈操之一边从容趿上木屐,一边命冉盛、来德将书箧搬出去,待走到院中,见刘尚值横抱着衣衫不整的美婢阿娇出来了。
起火的只是院墙外的草房,很快就被扑灭了。
第三十八章 华亭鹤唳
从钱唐县到吴郡如果是步行抄近道大约是六百里,但牛车必须走驿道,那就要绕道华亭,要多走一百多里路,陈操之、刘尚值一行七人每日行七、八十里,于九月二十七日傍晚到达华亭,华亭距吴郡只有百里,两日可到。
陈操之知道华亭这一带就是后世的上海,华亭在松江左岸,原是秦汉时的驿站,东汉末年这里都还是一片荒凉芦苇地,北地流民陆续迁居这里之后,松江两岸才逐渐繁盛起来。
关于华亭有个著名的典故,和吴郡四大家的陆氏有关,三国名将陆逊之孙陆机,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晋武帝司马炎最倚重的大臣张华曾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把陆机、陆云兄弟当作平定东吴的最大的收获,陆机诗赋和书法双绝,为世所重,然而在八王之乱中,陆机、陆云、陆耽三兄弟先后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陆机临刑前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华亭一带多为湖泊、沼泽,水草丰盛、芦苇金黄,有大量水鸟在此栖息,其中以鹤居多,灰鹤、白鹤、黑颈鹤,不时从茂密的芦苇中振翅飞起,发出清空嘹亭的鸣叫,《诗经》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给人以天旷地远的感觉,陆氏在华亭有庄园,陆机幼时最爱到这里听鹤唳,所以临终才会有那样的慨叹。
陈操之、刘尚值到达华亭时天色尚早,斜阳离西边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二人立在松江南岸等待摆渡过江时,正好看到北岸群鹤纷纷而起,高亢的鹤鸣声此起彼伏,鹤鸣声中又隐隐传来缥缈的歌声,凄切哀婉,仿佛挽歌。
艄公摆船近岸,陈操之问:“老丈,江那边因何歌唱?”
艄公回首望着空中的鹤影,笑呵呵道:“那是吴郡陆家在此祭祖,就是祭奠陆机、陆云的,陆机诞辰便是九月二十七日,陆氏族人每年都要来这里,不做其他事,专门让庄客到处驱逐禽鹤,让禽鹤飞在空中鸣叫——”
刘尚值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华亭鹤唳,年年得闻啊!”
看到陆氏后人用鹤唳来祭奠陆机,陈操之不由得想起他每日临摹的《张翰思鲈贴》,张翰与陆机是同乡,是吴郡四姓顾、陆、朱、张的张氏,张翰在八王之乱爆发前的那个秋天,因为思念家乡莼羹、鲈鱼之美,辞官还乡,得免于难,而陆机热衷名利、交友不慎,最终惨遭横祸——
陈操之俯视船舷外清清的松江水,若有所思。
过了松江,觅了一家客栈投宿,那刘尚值自然是与侍婢阿娇双宿双飞,很是快活,陈操之依然抄他的书、吹他的箫,刘尚值说到了吴郡,定要买一支竖笛,向陈操之学习吹笛。
一夜无话,天明上路,却见牛车塞途,仆役成群,原来是吴郡陆氏昨日祭祖之后今日回城。
陈操之、刘尚值一行避让道左,让陆氏车队先行,有好几十辆牛车,仆役也有百余人,络绎不绝,临到后面的一辆牛车,不知怎么回事,从车稍滚下一个花盆来,“啪”的花盆碎裂,泥土洒了一地,一株菊花卧在碎瓦乱泥中。
几个陆氏仆役一起发出惊呼声,似乎这是不得了的大事,随即又掩住嘴,手忙脚乱来收拾。
隔着十余丈有辆牛车停住了,车上下来一个一身素白、梳堕马髻的年轻女郎,一手提着裙裾,匆匆忙忙跑过来,跑着跑着,眼泪就流下来,叫道:“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都不许动!”
几个仆役噤若寒蝉,缩手退到一边,不敢动地上的那株墨菊。
女郎碎步跑到摔碎了的花盆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揭去压在花枝上的碎瓦片,口里念叨道:“千万不要折了啊,千万不要折了啊——”两手将横卧的菊花扶正立起,却见枝头那朵荷花形状的墨菊耷拉着,显然花枝已经折了。
女郎蹲在那里,也没再责怪仆役,就是眼泪流个不住。
边上的仆役慌了手脚,他们宁愿小娘子骂他们,打他们都行,最怕的是小娘子流眼泪,小娘子一哭,没三日缓不过神来,那真是阖府不宁。
陈操之在一边看着,认出这素衣女郎就是那日他与母亲从灵隐寺里出来,在西湖边上遇到的那个爱花女郎,当时他还帮这女郎指认了一株金钗石斛,却原来这是陆氏的女郎,嫂子丁幼微说过的两句话浮上心头——“咏絮谢道蕴,花痴陆葳蕤”,这女郎如此爱花,想必就是花痴陆葳蕤了。
陈操之见女郎背着身蹲在那里,肩背颤动,显然很伤心,不由得出声提醒道:“花枝可以接上,不会死的。”
女郎头也不抬,只看着手里的墨菊,抽抽咽咽道:“可是,这朵花折了,很快就会萎落,这花还只是半开啊,太可惜了,呜呜——”
陈操之道:“不要紧的,这朵花也能救活,赶紧把花枝扶直,用蜜蜡包裹折断处,重新栽种,再用竹片护持,莫使花枝受力,这花就能继续开放。”
女郎依然蹲着扶花,扭头来看陈操之,女郎极其清秀,眉毛细密整齐,长长的睫毛挂着细小晶莹的泪珠,眼睛越睁越大,又突然眯成两道月牙,清纯秀丽的脸绽放出纯美的笑容:“啊,原来是你!”
女郎也认出了这就是明圣湖畔遇到的那个俊美少年,时隔半年,这少年长高了许多,肤色也由白里透青变得白里透红,而眼神更幽黑了。
陈操之微笑应道:“是我,赶紧让人找蜜蜡接花枝吧。”
不需女郎吩咐,两个仆役已经狼奔豕突、急急忙忙回庄园找蜜蜡去了,女郎则一直蹲在那里扶着墨菊。
陈操之道:“先不用扶,让花卧着更好。”
女郎这才把手里的墨菊轻轻放下,站起身来,两手的泥,看着陈操之,微现羞涩。
侍女赶紧端水来让女郎净手,这时一个青年公子停车走过来,正问:“七妹,怎么——”忽然看到陈操之,认得,立即回忆起陈操之那日在湖畔不回答他的问话,以一句“王谢子弟又如何?庶族寒门又如何?”就掉头而去,显得颇为无礼,不禁皱眉道:“足下是谁,怎么又会在这里?”
这话问得无礼而且有点傻,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很奇怪对吧,说不定以后还会再遇见。”略施一礼,坐上牛车,从陆氏车队旁边缓缓驶过。
女郎紧走了几步,唤道:“喂,喂,那位小郎君,等一下再走啊,蜜蜡很快就取到了。”
陈操之道:“按我说的做,没错的。”
女郎还待再喊,一个长须威严的中年男子从一辆牛车后转出来,低声责备道:“蕤儿,你一个女子,道路相呼,成何体统,赶紧上车。”
那女郎犹自不舍道:“他会救我的墨菊啊。”
第三十九章 草堂二问
吴郡国学博士徐藻祖籍徐州东莞郡,东莞徐氏乃儒学世家,尤擅经学和音韵学,五十年前因永嘉之乱,徐藻之父徐澄之与同乡藏琨率领本族宗亲和乡邻一千余人南下渡江,迁居京口,徐藻便是在京口出生的,徐藻自幼好学,博览经籍,对《孝经》、《庄子》和音韵学研究甚深,又能说一口纯正的洛阳官话,只因不是士族高门,不得朝廷重用,先为都水使者,后任吴郡国学博士,江左士族子弟多从其学“洛生咏”。
徐藻并不住在吴郡城内,而是在西郊狮子山下小镜湖畔结庐教学,草堂十余间,每日三讲,每次半个时辰,上午讲声韵和洛生咏、下午讲《孝经》、夜里讲《庄子》,其余时间由学生互相辩难。
学生都是住在吴郡城里的,早来晚归,而徐藻并不管学生的饭食,由他们自带汤饼,夏季还好,冬天饭菜冰凉,实在是难受,有钱的豪门大族总舍不得让子弟吃苦,吴郡高门陆氏、朱氏、薛氏,还有会稽大姓虞氏、贺氏,以及邻近郡县的士族都有子弟在这里求学,这些大族在小镜湖对岸盖起一幢幢小木屋方便子弟饮食休息,这些小木屋简洁雅致,比湖那边的徐氏草堂气派得多。
除了江东士族子弟,还有不少寒门学子也来此向徐藻博士求教,南人、北人都有,徐藻本着先圣“有教无类”的宗旨,对每个求学者只提一个问题,答得合意的就允许其入室听讲,并不收束脩之礼,可任意选择听《庄子》、《孝经》、或者声韵之学,学生来去自由,绝不约束,徐氏学堂这种自由的风气很受学子们欢迎。
陈操之、刘尚值一行是在九月二十九日午后到达吴郡的,在城西的“三香客栈”住下,次日早起,沐浴更衣,带上束脩贽见之礼,请客栈的一个小伙计带路,前往徐氏学堂。
侍婢阿娇也要跟去,因为刘尚值的两个仆人都跟去了,冉盛、来德也要去,留着油光水嫩的阿娇一个人在客栈刘尚值也不放心,便又带着一起去拜师,叮嘱说等下到了学堂只许呆在车上,莫要让人看见。
刘尚值看到冉盛在翻白眼,有些尴尬地冲陈操之苦笑,低声道:“悔不该带她来此,真是麻烦。”
陈操之毫不同情他,大袖轻摆,木屐清脆,自顾大步向前。
刘尚值紧紧跟上,说道:“子重,真没想到你脚力这么健,这一路从钱唐来你都是步行,害得我也只好跟着你一起练脚力。”
陈操之微笑道:“我可没有强你与我步行,你可以和阿娇坐车。”
刘尚值讪笑道:“我只是赞你看似瘦弱,其实筋骨强健,这应该是经常往返宝石山练出来的吧——对了子重,你有葛稚川先生的荐书,我可没有,听说要入徐氏学堂之门先要接受徐博士的提问,而且提的问题各不相同,子重,你说我若是回答不上来那可如何是好?”
陈操之道:“乘兴而来,答不对题而返,有阿娇作伴,又何憾焉!”
刘尚值老脸一红,瞪起菱形眼假作生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