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16页

将陈操之左袖捋起,把一缕五色丝缠在陈操之胳膊上,说道:“这是端午索,又称长命缕,可以远刀兵、辟鬼兽、祛除瘟疫,保佑我孩儿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又把一个装有雄黄和其他香料的小锦囊系在陈操之腰带上。
  宗之和润儿的五色长命缕不是系在胳膊上,而是由一块小小的玉珮坠着挂在脖颈上,然后分别得到了祖母慈爱祝福的话。
  小婵待陈操之头发稍干,便为他梳拢发髻,戴上黑漆细纱小冠、系好绦带,退后两步,上上下下打量,笑嘻嘻道:“青枝,你看操之小郎君像不像毛诗淇奥里写的那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青枝接口道:“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相传东汉大儒郑玄的侍婢皆通诗,曾有一婢被罚在庭院中下跪,另有一婢路过,取笑问:“胡为乎泥中?”下跪的婢女应道:“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二婢问答皆是《诗经》原句,家学渊源,就连侍婢都风雅如此。
  小婵、青枝跟随丁幼微多年,到了陈家坞,陈操之叔侄更是每日吟哦不绝,听得熟了,《诗经》佳句竟也是脱口而出,不让郑康成家婢专美于前啊。
  端午后的两日,来福去钱唐县城接那两户佃客来陈家坞,还要去冯县相那里问讯,看户籍之事有无眉目。
  这日将近午时,有个皂袍道人来到陈家坞,求见族长陈咸,自称宝石山初阳台葛洪的侍者,请陈家坞前日去访他不遇的那位少年有暇再去初阳台道院一晤。
  陈咸知道葛洪的名声,葛氏乃江南士族,祖父做过东吴的吏部尚书,其父官至邵陵太守,葛洪自己也爵封关内侯,但葛洪一心向道,无意仁进,王导曾邀他出任咨议参军、散骑常侍,葛洪皆推辞不就,赴岭南罗浮山结庐炼丹,是道教金丹派的祖师。
  陈咸也听说过葛洪近来隐居在明圣湖附近,但从未见过面,也没敢去拜访,怕吃闭门羹,传闻葛洪倨傲无比,吴郡陆始专程来拜访他都不理睬,可现在却专门派侍者来请陈家坞的人去道院晤谈,真让陈咸又惊喜又喜,猜想就是陈操之,让人去一问,果然。
  陈操之也很想见识一下那位著名的抱朴子,当即带上来震和来德随那侍者步行去西湖北岸的葛岭。
  山径幽深,道院静谧,须发皆白的葛洪看着陈操之从山下一步步走上来,心道:“原来还真的只是个少年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嗯,此子不俗,钱唐陈氏虽非士族,但诗书传家,比那些敷粉薰香、夸夸其谈的士族子弟强上百倍。”
  葛洪幼时家道中落,贫无童仆,曾负笈求学、借书抄写,颇尝人情冷暖,对世情认识深刻,不大看重士庶之分,只问雅俗,俗客一律不见。
  陈操之看着古松下那个须发如雪、腰板挺直的老道,心想这就是葛洪了,现在差不多有七、八十岁了吧,还能登山采药,真让人肃然起敬,葛洪不是那种一味求仙缥缈的务虚道士,他讲究实效,炼丹制药即是为此,十年前岭南瘟疫流行,葛洪悬壶济世,活人无数,人称葛仙翁。
  陈操之离着十来步便深深一揖,恭敬道:“小子陈操之,有扰仙翁清修。”
  葛洪声若洪钟:“小小年纪来访老道作甚?也想求长生吗?”
  陈操之道:“闻道有先后,岂在年长年少!即以弈道论,垂髫童子可赢白发老翁,何也?”
  葛洪大笑:“少年人,口气不小,你要与老道谈玄论道?”
  陈操之道:“正想向仙翁请教。”
  葛洪道:“老道问你一难,如能答上,即请入道院坐,不然,哪里来回哪里去。”
  陈操之道:“敢请仙翁问难。”
  葛洪雪白长眉微微抖动,吟道:“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此言何解?”
  陈操之略一思索,琅琅道:“儒家以为命运天注定,而道家则认为可以通过炼气服丹改变自己的命运、乃至掌握自己的命运,长寿长生,亦非虚无缥缈、不可追求。”
  葛洪的这两句话不算深奥,以陈操之两世的见识自然应答如流,但在葛洪看来,这少年的回答已经足以让他惊异了,又问:“那依你之见,儒道两家论命,孰优孰劣?”
  陈操之微笑道:“仙翁,这是第二难了,似乎应该进道院坐定再谈。”
  葛洪哈哈大笑,上前挽起陈操之的手,并肩步入道院。
  初阳台道院颇为简单,只有一间三清殿,供奉元始天王、玉晨道君和太上老君,另外几间是丹房、书房、卧室和侍者道童的居室,一个小院,有数株葛洪手植的梅树。
  葛洪携着陈操之的手到书房坐定,陈操之见四壁书架卷轴落落大满,不禁喜上眉梢,便求葛洪允许他借书回去抄录,五日之内必还。
  葛洪幼时家贫,也是四处求书手抄,今见少年好学,甚是欢喜,道:“好,每次只借一卷,归还另借。”
  道童奉上苦茶,这一老一少便问难辩论起来,陈操之对道家典籍所知不多,只有一部《老子》算是颇通经义,其他什么《太清九鼎丹液经》、《白虎七变经》、《洞玄五符经》他听都没听说过,但陈操之有识见,思路敏捷,用后世的化学知识来理解葛洪的金丹术,倒能频频骚到葛洪的痒处,毕竟隐居无知己是很寂寞的,胸中学问无人倾诉更是寂寞,所以,发如雪的老仙翁大为高兴,谈兴浓郁,不觉日已黄昏,天色昏暝。
  陈操之惊起道:“啊,闻仙翁高论,小子受益实多,只是天色已晚,小子要赶回去了。”
  葛洪犹自不舍,道:“让你那健仆回去报信,你就在道院歇下,明日再回,免得昏黑赶路。”
  陈操之道:“家慈会倚闾盼归的,小子这就告辞。”
  葛洪便不再挽留,叮嘱陈操之有暇即来访,道院藏书尽他浏览,又命那个仿佛是聋子的魁梧大汉送陈操之主仆一程。


  第二十二章 两难
  来福从钱唐县城赶回陈家坞时,天色已暮,两户佃客拖儿带女一共七口人已在九曜山北麓的农舍安置好,另有一老一少跟着来福进了坞堡,老的独臂,脸部伤疤纵横,少的年约十二、三岁,却高大如成年男子。
  来福心情很沉重,但操之小郎君交待的事他都一件件办妥,绝不懈怠。
  陈母李氏正带着宗之和润儿倚着三楼栏杆朝北眺望,盼着陈操之归来,等了好久都没见人影,日已西下,倦鸟归林,眼睛都看酸了,但总想着也许下一刻,小冠葛衫的操之就会从那排柳林后转出,朝坞堡大步走来,所以就等了又等,却看到来福带着两个面生人回来,下楼去问知究竟,便道:“也好,就留下吧。”问那独臂老者姓名,说是叫荆奴,那少年才十二岁,名叫冉盛。
  来福没看到陈操之,便问陈母李氏,陈母李氏蹙眉道:“跟着一个皂袍道人去宝石山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真让老妇担心。”
  来福有事急着要向陈操之说,顾不得一日奔波的疲劳,说道:“主母放心,来福这就去接小郎君,说不定很快就遇上了。”
  少年冉盛在陈家坞只认得来福,便说也要跟去,独臂老头荆奴似乎唯冉盛马首是瞻,冉盛要跟去,他自然也要跟去。
  来福便去厨下取了三竹筒水,十来个麦饼,与冉盛、荆奴三人一路吃着往宝石山而去。
  往北走出五、六里,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五月初七的夜,上弦月还没有出来,星星又被云翳遮蔽,望出去都是黑朦朦的,只勉强可辨别脚下道路。
  来福正后悔没有带灯笼来,就听少年冉盛道:“来福叔,那边有人来了。”
  来福定睛细看,隐约见远处有一点微光缓缓移动,好似荧火一般,若不是仔细看还真辨不出来,赞道:“还是少年人眼睛好使。”加快脚步迎上去。
  那点微光很快扩大成一盏灯笼的模样,来福双手围成喇叭状高声唤道:“是操之小郎君吗?”
  灯笼那边即应道:“是,小郎君回来了。”是来震的声音。
  两边人很快走到了一起,来福还没来及说话,就见陈操身边那个挑灯笼的魁梧大汉将手中的长柄灯笼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大步就走,眨眼消失在黑暗里。
  来福莫名其妙,好在小郎君和来震、来德都在,也就不在意,挑着灯笼往回走,灯笼只照陈操之身前。
  陈操之不安道:“来福,是我娘让你来接的吧,我在葛仙翁那里呆得太晚,让娘挂心了!”又凝目细看来福带来的两个人,展颜道:“来福把他二人接来了——哦,荆奴、冉盛,很好,你二人以后就在陈家坞住下,日后要走,说一声便是,我备盘缠相送。”
  “咦!”少年冉盛记得那日西集上的陈操之,奇道:“你,你,小郎君如何说我二人要走?既如此,为何收留我二人?”
  陈操之说道:“两位也是北地来的无籍流民吧,我陈氏并非士族,难以庇护你二人,一旦官府检籍就要抓你们去,只有事先一走了之。”
  冉盛“哦”了一声,不再言语,这个十二岁少年有着非同寻常的沉稳。
  来福一边走一边向陈操之禀明去钱唐县城所办之事,最后说到去冯梦熊府上问户籍时,来福语气停顿了一下,愁得不知怎么开口——
  陈操之便问:“冯叔父不能帮你办户籍吗?”
  来福应道:“是,冯县相很气愤,说原本办户籍不是难事,是鲁主簿故意刁难,说什么要按律办理,不该占有的荫户必须清理出来,移送侨州安置。”
  永嘉南渡之后,江淮以北土地沦陷于胡族铁蹄之下,大批流民南迁,往往是举族、举县的大迁徙,这上百万北地流民来到江南,东晋朝廷为了管理他们,便在江南地广人稀之地按流民原先所在的州县设立相应的侨州、侨郡,同一州、郡的流民依旧居住在一起,以便管理,来福是兖州人,侨兖州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迁到那里去日子会很艰难。
  陈操之道:“办个户籍不算什么违律,按理说鲁主簿不会这么驳冯县相面子的——”
  来福愁眉苦脸问:“那是为何?”
  陈操之不答,说道:“来福你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
  一边闷头赶路的少年冉盛道:“来福叔莫急,真要是不行,到时你一家与我和荆叔一起逃跑便是,等七月检籍结束后再回陈家坞,县上的什么鲁主簿难道还能整天候在这里!”
  流民,流民,就是到处流动,官府拿他们也没办法。
  来福考虑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一家人,说道:“只怕县署的官差会为难操之小郎君,我一家可是注了陈氏家籍的荫户。”
  陈操之道:“现在距七月检籍还有两个月,咱们还有时间准备应对之策,既然鲁主簿假公济私要为难我钱唐陈氏,那我就让他钱唐鲁氏沉沦到底!”舒缓了一下语气,又道:“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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