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迢迢去蒲荫找你的还是我!可是,偏偏我不能跟任何人说为什么我们每个月都无法完成任务,毕竟这个实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归根结底,不仅是因为我们本来见面次数就少,而且在有限的那几天里你的体力压根撑不住!明明是我这老胳膊老腿都快被翻成扑克牌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指责我,为什么你们都要把账算在我头上,我就应该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吗?!”
最后这几声,几乎是吼出来,管桐张口结舌――他不知道管利明又给自己本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捅了这么大个娄子,他内心里也腾地蹿起一股无名火,他甚至想跟管利明吵一架,可那是他爸,是他没什么文化却偏偏喜欢指手画脚的爸,他老人家就算再喜欢指手画脚,再添乱,他管桐也不能真的豁出去指责他吧?
至于顾小影,他也想跟她吵架,可他知道她的神经已经趋于崩溃,他还能说什么?到头来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在心里憋气:说到风箱里的老鼠,他管桐又何尝不是一只两头受气的倒霉老鼠呢?
就这样,虽然管桐后来什么都没说,但那晚,顾小影终于还是没憋住,借着下午被管利明刺激的由头,狠狠地嚎啕大哭了一场。管桐坐在顾小影身边,想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停地叹气。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只能把顾小影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了,任她发泄一般在自己胸前狠狠捶了一通,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然后,管桐就这样轻轻拍着顾小影的背,听她啜泣、哽咽,任她把眼泪蹭在自己身上。她冰凉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的时候,他的心脏也似乎随着这凉意略微震颤一下,他再也没有说话,因为内心的沉重已经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凭感觉,把他心疼的人搂在怀里,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于是,那晚,顾小影用了很久才睡着。
睡前,她苦闷地想:从小到大,自己真的是从来没有遇见比怀孕更艰难的考试!
难道不是吗――从小到大,不管是考大学还是考研究生,至少她知道自己努力了就会有回报。虽然也没考上什么名牌大学,可这最多只能说明她努力得还不够。然而怀孕这件事……唉……试了才会知道,你努力了,很努力很努力了,你恨不得把自家男人榨干了,可到了用验孕棒查成绩的那天,照样提心吊胆,照样名落孙山……现在她知道了,生孩子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决定生一个孩子之前,你要为迎接他(她)而做好充足的思想与物质准备,比如什么时候生孩子、在哪里生孩子、生孩子以后谁来照顾、照顾孩子的人住在哪里、如果没有老人照顾孩子那是否掏得起雇保姆的钱,甚至休产假期间是否会被别人取代现有职务、孩子出生后是否能解决户口问题等,不一而足;好不容易等你做好了准备,开始要孩子了,你才发现彼此的身体状况、疲劳程度、工作压力、居住距离甚至性兴奋度等都成为限制一个孩子到来的因素……说这是一场艰难的考试,夸张吗?
深夜,在胡思乱想中,顾小影终于睡着了。只是不幸的是,要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她才能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连做梦都和考试有关:她竟然梦见自己上了高考考场后,才发现2B铅笔里没有铅芯……不得不说,弗洛伊德这个老头儿真是有点修行――话说这个梦还真是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啊……
第三章:婚姻是张纸,一辈子都是
(1)
弗洛伊德还说过:爱是过分的估价。
大致意思就是,当你看穿了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可能再爱他(她)。
虽然论断得有点绝对,但有时候不是没有道理。
比如现在,当管桐看着蒋曼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目光透彻而又犀利――他知道这个女人想要什么、拥有什么、失去了什么,然而当他看着顾小影的时候,每一次,她给他的生活印象与太多细节,都是新的。
他想,或许这种差异未必源于目光的犀利与否,而只是因为彼此相爱的人本来就容易沉溺于幸福的共同生活当中――从这个角度来说,弗洛伊德的话的确没错:当你开始鞭辟入里地去估价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已经不爱对方了。
就好像他和蒋曼琳,可以触动、可以怀旧、可以神伤,但不爱了。
有趣的是,管桐这一次见到蒋曼琳的时候,他俩的身份神奇地发生了置换――管桐代表着去B城参加会议的省委领导,蒋曼琳则适逢下派到B城挂职□局局长,是典型的地方官员代表。还是在酒桌上,蒋曼琳略有些迟到,进门就被罚酒。管桐想拦都没来得及,眼见着一杯二两半的白酒就被她爽快地喝下去,管桐只能定定地看着蒋曼琳,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是顾小影,他舍得让她这么喝酒吗?
结果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就算是驳了领导的面子,他也得拼命拦下来。
可是对于蒋曼琳,他没法拦:一是没有立场拦,二是对方也未必需要他去保护。
哪怕是她已经有个千疮百孔的胃――关于这一点,管桐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彼时会议结束,他有时间在B城稍事休整。突然得知蒋曼琳前一晚因胃出血而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时候,管桐正准备按照顾小影的指示,去商场里给她买某种尚未在省城设专柜的护肤品。估计顾小影也是早就考虑到他对护肤品一窍不通,所以专程从网站上下载了需购物品的图片、中英文名称、参考价格,整整齐齐打印在一张A4纸上,交代管桐务必办妥。结果管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医院探望病人。
第一眼的感觉,是蒋曼琳的脸色比床单还要白。
管桐进门的时候蒋曼琳正巧醒来,乍看见管桐的一瞬间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直到他坐到病床前,咳嗽一声道:“胃不好还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蒋曼琳终于相信,眼前这个疑似管桐的人影,是活的。
她笑了。
那笑容浅淡而虚弱,透着苍白与乏力,让管桐都有点不忍心看――他弄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尽管她年纪轻轻就解决了正处级实职的职务,走得比他管桐还要平步青云,可是代价这么大,值得吗?
可这些话他到底是没法开口,只能寒暄:“告诉你家里了吗?”
蒋曼琳摇摇头:“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
“住院还不算大事?”管桐叹口气,“女人何必这么要强,差不多就行了。”
“以前,我很羡慕那些能独挡一面的女人,”蒋曼琳答非所问,“我常跟父母去参加一些饭局,应酬一些场合,很小就知道遇见什么人该说怎样的话,代表全家人在酒桌上给长辈们敬酒的时候,祝酒词从来都很推陈出新,人人都说这个小姑娘真是聪明伶俐。长大了,几乎没有别的选择,父母一早就对我灌输考公务员的思想,我也愿意接受父母的荫蔽,而且隐隐地想着一定要干得比他们更出色。事实证明,我干得还不错,人人都知道我有背景,但人人都不能否认我有能力。管桐你知道的,背景和能力,在官场上一个都不能少。少任何一个,你头顶就会有一块玻璃天花板,你明知道玻璃那一边的世界不过如此,但你偏偏无法突破。”
她顿一下,看管桐一眼,见他低下头叹口气,继续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我什么都有了,该付出的也同样得付出……能独挡一面的女人,都总要做些不情不愿的事情的。比如牺牲掉陪伴家里人的时间,来陪些莫名其妙的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要把自己的胃莫名其妙弄出血来。”
“那就休息一下……不然,打报告申请回去吧,你公公不会不帮你。”管桐建议。
“何必呢,”蒋曼琳摇摇头,“都已经来了,哪有现在做逃兵的道理。其实一开始他们都不同意我来这里,说是想解决正处级的话,留在省政府也不难,何况孩子也小,□局又累。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当时真的快疯了,我觉得在那个家里一天都没法多待。要么逃避,要么撕破脸……为了儿子,我只能选前者……就当做给彼此个冷静的时间,说不定熬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
“你……”管桐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没想到我会说这些吧?”蒋曼琳看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戏谑的笑,“按我这样要强的性格,我就算是跟任何人说自己不如意,都不会跟你说。凭什么啊,你过得风生水起,我却满目凋零。”
“我没这么想,”管桐如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倒是,”蒋曼琳笑得五味杂陈,“我也并不能保证跟你在一起就会每天无忧无虑。我一直有一点不明白,管桐,你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感情会有保质期吗?会不会总有那么一天,即便没有七年之痒,也会遇上十年之痒……”
“这个,我暂时没有发言权,”管桐微微一笑,“我才结婚两年,经验不够丰富。但是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到了彼此依赖的时候,其实就割舍不开了。或者这么说吧,你以为你能割舍,但一旦割裂了,你比谁都疼。”
“你以前都不会说这么感性的话,”蒋曼琳笑了,“婚姻果然是能改变一个人。”
“其实这是我爱人说的,”管桐笑一下,“她语录太多,其中有一句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她说‘很多命运悲剧都是源于性格悲剧’,仔细想想可能真是这样。不同性格的人做不同性格的事,自然就会换来不同的结局。路是自己选的,或许跟别人有关系,但不是必然的联系。”
“她很聪明,”蒋曼琳似是感叹,然后才问,“我听说她比你小很多。”
“差不多六岁,”管桐老老实实地答,“按迷信说法,六岁的差距可不算吉利。”
“可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真彼此欣赏就不会在乎这些条条框框,”管桐转头看看床头柜,“你要不要喝点水?水果好像也不能吃……”
“你们彼此依赖吗?”蒋曼琳并不回答,只是认真地问,“你明白我说的依赖是什么意思。”
“是,我明白,其实就是一种本能的信任、惦念,”管桐看着她,“你也不会不依赖你的家人,但是你不能藏着掖着。这一点我得感激我爱人,她教会我有什么说什么,放在心里没人理解,到头来一个人过得比谁都累。”
蒋曼琳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