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851页

宗纬,一字一句说道:“牢骚太盛防断肠,今天我便赐你一个断肠的下场。”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刀一样,刺入贺宗纬的双耳,他便是不想听也不行,他知道自己贺派的官员今天肯定死光了,而且范闲暗中一定还有后手,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么多官员面前,范闲会说这么多无用的话。
  官员死了,只要自己活着,自己还有陛下的恩宠,将来总可以重新扶植起属于自己的力量。可是为什么,那些小刀子从耳朵进去之后,却开始在腹部乱窜?为什么那些刀子像是在割自己的肠子一样,让自己痛不欲生?
  赐你一个断肠的下场!此言一出,皇城根下的这溜平房内顿时气氛大为紧张,所有的官员都四散躲避,躲避紧接着可能出现的范闲狂风暴雨一般的出手,而禁军们则不断地从屋外涌了进来,排成无数列,拦在了贺宗纬的身前。
  全甲在身的禁军排列成阵,将这阔大的门下中书大屋挤得格外逼仄,紧张地盯着孤伶伶的范闲一个人。
  便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门下中书靠着皇宫宫墙的庭院处,传来了一声极为凄厉惶急的喊叫声。
  “不要!”
  满身雪水的胡大学士从皇宫的方向冲了进来。今天上午在太学听到了范闲的那番讲话之后,这位大学士便知道今天京都要出大事,他在第一时间内赶到了皇宫,然而中间耽搁了一阵时间,只来得及向陛下略说了几句,便听到有太监禀报,京都各处出现朝廷官员离奇死亡的大事,紧接着又有快报,说范闲已经杀到了门下中书!
  没有人敢拦胡大学士,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也没有人会关心他的进入,顶多是几名门下中书的官员,看着胡大学士冲到了范闲的身边,担心他被范闲这个疯人所伤,担心地惊声叫了起来。
  胡大学士哪里理会这些叫声,一把从后面抱住了范闲,拼了这条老命,把范闲往后面拖,惶急地大声喊着:“你疯了!”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在所有人的眼中看来,那位诗才惊天下的小范大人明显是疯了,不然他怎么可能如此践踏朝廷的尊严,做出如此多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事情。今天京都发生的事情不算谋逆,还能算什么?
  胡大学士也知道,仅仅是京都里那些官员被刺之事,就已经足够激怒陛下,将范闲打下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然而他依然拼命地抱着范闲,不让他动手。在门下中书省杀了当朝大学士,等若血溅殿前!
  不止在庆国,在整个天下都没有出现过如此令人发指的场面!
  此时的场面很滑稽,很好笑,然而没有人笑,皇城根下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胡大学士用老弱的身体,拼命地抱着范闲。然而他怎么拖得动,抱得住?
  范闲忽然觉得冰冷的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暖意,他笑了笑,低头说道:“放手吧,已经晚了。”
  他身后的胡大学士身体一僵,颤抖着松开了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范闲一眼。
  便在此时,一直躲在人群后方,惊恐地坐在炕沿的贺宗纬贺大学士,忽然干呕了两声,然后噗地一口吐出了许多黑血!
  血水溅湿了前方不少官员的官服,黑糊糊的极为难看。屋内一阵惊呼,有几位官员赶紧上前扶着贺宗纬,开始拼命地叫着请御医……
  贺宗纬的双瞳开始涣散,听力也开始消退,听不清楚身旁的同僚们在喊些什么,他只是清楚地感觉到腹内的痛楚,那些小刀子似乎已经成功地将自己满是热情热血的肠子砍成了一截一截的。
  很痛,肝肠寸断般痛。贺宗纬知道自己不行了,他不知道范闲是什么时候让自己中的毒,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右手小指头上的那个小针眼,他只是觉得不甘心,明明自己对这天下,对这朝廷也有一腔热血,愿洒碧血谋清名,为什么最后吐出来的却是一摊黑血?
  他模糊的目光搜寻到了范闲那张冷漠的脸,心中有大牢骚,大不甘。身为官员,替陛下做事,替朝廷做事,何错之有?便是杀了一些人,背叛了一些人?可是千年以降,官场上的人们不都是这样做的吗?难道你范闲就没有让无辜的人因你而死?你是不用背叛谁,那是因为你天生就是主子,我们这些人却天生是奴才……
  贺宗纬想愤怒地质问范闲一声,你凭什么用那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杀我?你只不过是一个不识大体,只凭自己喜恶做事的纨绔罢了!然而这声质问终究是说不出口,他唇里不停涌出的黑血,阻止了他的话语,也阻止了他的呼吸。
  就在御医赶过来前,当朝大学士兼执笔御史大夫,这三年里庆国朝廷第一红人贺宗纬,于皇城脚下,门下中书省衙堂之内,当众呕血断肠而死。
  在这个过程里,范闲一直冷静冷漠甚至是冷酷地注视着贺宗纬,看着他吐血,看着他痛苦地挣扎,看着他咽了气,脸上表情平静依旧,一丝颤动也没有。他不知道贺宗纬临死前的牢骚与不甘,他也不需要知道,庆历十一年正月初七里死的这些官员,包括贺宗纬本身在内,其实都只是一些预备工作罢了。
  贺宗纬的死与他的喜恶无关,只是为了自己所必须保护的那些人,为了在江南在西凉在京都已经死去了的那些人,这个陛下扶植起来,专门对付范系的官员,必须死去。
  这只是如机械一般冷静计算中的一环,范闲只需要确认此人的死亡,而心里并没有生出太多感叹。感叹的事情,留到自己死之前再说也来得及。
  胡大学士怔怔地看着贺宗纬的尸体,然后沉重地转过头来,用一种愤怒的,失望的,茫然的情绪看着范闲那张冰冷的脸,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他的胸腹里挤压了出来。
  “拿下这个凶徒。”
  他就站在范闲的身边,失望而愤怒地站在范闲的身边,下达了捉拿甚至捕杀范闲的命令,却根本不在意范闲随意一伸手,就可以让他也随贺宗纬一道死亡。
  范闲自然不会杀他,他看着胡大学士,歉疚地笑了笑。
  就在禁军们冲上来之前,内廷首领太监姚太监,终于赶到了门下中书省,用利锐的声音,强悍的真气喊了一声:“陛下有旨,将逆贼范闲押入宫中!”
  旨意终于到了,毫无疑问这是一道定性索命的旨意,然而旨意终究是让范闲入宫,关于皇帝陛下与他私生子之间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让这些朝堂上的官员看见听见。
  大屋内一片沉默,无数双目光投向了范闲的身体。范闲沉默片刻,看着姚太监问道:“要绑吗?”
  姚太监沉默着,一言不发。范闲忍不住叹了口气,要绑自然是没有人能绑得住自己的,只是陛下的旨意可以很轻易地让这人世间自己的亲人友人,变成永远无法挣脱的绳索。
  “我的伞放在门口的,可别让人给偷了。”
  范闲说完这句后,便跟着姚太监往深宫里行去。在他的身后,官员们依然围着贺宗纬的尸体,悲恸无比。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一)
  冬雪落到青石板地面上便迅疾化了,极难积起来,落在明黄琉璃瓦上的雪片却被寒风凝住了形状,看上去就像无数朵破碎的云朵在金黄的朝阳光芒中平静等待。
  范闲收回贪婪赏雪的目光,负着双手,跟在姚太监的身后,安安静静地绕过幽静而回转的宫墙夹道,在那些朱红的血色包围中,向着皇宫的深处行去。在他二人的身后,十几名侍卫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此时范闲并未被缚,而旨意里面已经定了逆贼之名,侍卫们很是担心,若小范大人在禁宫之中骤起发难,自己这些人又有什么本事可以阻止他。
  但很明显,京都今日死了许多官员,范闲更是在皇城根下令天下震惊地当众杀了门下中书大学士,可是他并没有在皇宫里大打出手的兴趣,或许是他知道这座看似幽静的宫里,有着无穷无尽的高手,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皇宫里那位皇帝陛下乃是一座高山,在山倾之前,在宫里再如何闹也没有任何意义。
  太极殿的飞檐一角在高高的宫墙上随着人们的步伐移动,走过一扇小门,行过一株带雪腊梅,一行沉默的人便来到了御书房前。
  范闲安静地等在书房外,姚太监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上前与守在御书房门口的洪竹低声说了两句,面色微异,转回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在小楼等您。”
  “小楼?”范闲微微一怔,眼光并没有落到洪竹的脸上,更没有在众人之前冒险用目光询问,而是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说道:“那便去吧。”
  姚太监一摆手,将那十几名内廷侍卫拦在了圆石拱门之外,孤身一人带着范闲进了后宫。在他们二人的身后,侍卫们难以掩饰脸上的紧张不安与狐疑,而一直老老实实站在御书房门口的洪竹,看着走入深宫里的小范大人背影,眸子里忽然涌起难以自抑的悲哀之意,他赶紧低下头去,生怕被别人瞧出异样,只是这一低头,又像是在替范闲送行。
  ……
  ……
  雪后的内宫十分幽静,偶尔能够听到几声各处深宫里传出的笑声。范闲耳力好,甚至还能听到某处传出来的麻将子儿落地的声音。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今儿京都里的那些事儿想必还没有传进宫里,大家伙儿过得都还挺开心,只是宫里以往似乎也没有这般热闹,想来那些入宫数月的秀女,如今的妃嫔们,真真是青春年华,冲淡了寂寞。
  范闲喜欢这样,免得这座皇宫总是凉沁沁,阴沉沉的。
  皇宫对于他来说很熟,就像家一样熟,皇帝陛下在小楼等他,他自然知道道路,依旧像个儒生一样负着双手,不急不慢地向着皇宫西北角进发,姚太监却反而落到了他的身后。
  已经这时候了,再急也没有用,想必皇帝陛下也不会着急吧。恰好宫里地方大,空气冷,冬树小湖假山上已有积雪,比宫里的冬景要漂亮许多,范闲也正好可以多看两眼,只是他一步一步稳定地走着,落在身后姚太监的眼里,却多出了一些别的味道。
  姚太监感觉到了身前的小范大人正在调息,正在凭借着身体与周遭环境的相应,而让自己的境界晋入某种敏感丰沛的层次中。
  姚太监的头更低了,他知道小范大人这一步一步缓缓走着,调息着,是为了什么。
  行过冬树园,绕过假山旁,走上寒湖上的木栈,正要穿过寒湖过那雪亭,那座当年亦是一场雪中,曾与陛下长谈的雪亭,范闲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雪亭之下有人,几位太监宫女正陪着一位贵人模样的女子在那里赏雪,亭里或许生着暖炉,可是那位贵人依然穿着极名贵温暖的貂衣。一怔之后,范闲笑了笑,继续往亭中行去,他可没有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居然还会在宫里撞着一位妃嫔。
  今日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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