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脑子里时常会闪过一些奇怪的画面。
古战场,皇宫大内,黄沙漫天,碧波千顷。
如火龙一般的军队,云帆蔽日的船队。
还有手执长刀、身披玄甲的将军……
若不是看过心理医生,得到肯定答案,他一定以为自己疯了。
压力太大?
去X的压力太大。
驻足半晌,同队伍已有一段距离。
孟清和给助理发了一条短信,随即转身,自走自路。
穿过长街,人潮渐渐稀少。好似从喧闹世界瞬间回归平静。
路边一块牌子上写着游人止步。
孟清和向远处张望,看到门上的匾额,“兴宁伯府……”
喃喃念着三个字,用力捏一下额角,总觉得格外熟悉。
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过去,走过去,前方一定有什么在等着他。
上前两步,悬有兽首的大门忽然开启,伴着门轴的吱呀声,一个修长的身影闯入视线。
玄色风衣,勒出劲瘦腰线。身姿挺拔,仿佛一杆长枪。
浓墨一般的眉眼,挺鼻红唇,行动间,好似有无形的煞气在蔓延。
男人侧首,正跟身边的两名黑超说些什么。说话间,突然眉峰一动,笔直向孟清和看过来。
捂住额头,孟清和低--吟一声,再抬首,男人已大步向他走来。
越近,心跳越快。
两字出口,孟清和愕然。
不及思考,温热的掌心已覆上面颊,随即,是将一切湮灭的冷香。
陌生,却又无比的熟悉。
“好久不见,清和。”
回忆的闸门打开,历史穿过百年。
记忆好似洪水,一幕幕,一页页,瞬间充斥脑海。
良久,孟清和伸手,用力扣住男人的手腕,望入深潭一般的眸子,清晰看到,那片深黑中有自己的影子。
“清和?”嘴唇弯起,“我记得,你喜欢叫我十二郎,国公爷……”
余下的话,再不能出口。
唇被堵住,眼却未闭。
时光卷过历史的沙尘,尘封的记忆开启,凝眸间,刹那即是永恒。
第238章 番外四
杨铎放下文件,扯松领口,疲惫的靠在椅被上,捏了捏额头。
一缕额发垂落,压在眉尾,黑色的双眸更添一抹冷色。
人前,他极少露出疲态。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唯一的一次,已深埋在记忆中,每次想起,都如生生撕开一道血痕,痛彻心扉。
宣武十一年……
杨铎站起身,走到窗前,俊美的面容映在窗玻璃上,双眸黑沉,神秘,却也带着一丝黯然。
“该下雪了。”
岁月像一条沙河,缓缓流淌,将杨铎的思绪带回遥远的几百年前……
云层低压,鹅毛大的雪花洒落,纷纷扬扬,染白北疆。
兴宁伯府前,白幡高挂,白色的灯笼,被卷在风中的碎雪砸中,发出一阵闷响。
诵经声同木鱼声交杂,伴着飘渺的烟雾,萦绕在灵堂之前。
杨铎一身素服,伫立堂前许久。通身的冰冷,发已雪白,身姿却仍挺拔。
“侯爷?”
杨铎已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受封侯爵,享双倍俸禄,仍辖北镇抚司事。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正如他之于天子。
这把刀,没有刀鞘。
上前一步,即是地狱,退后一步,更会万劫不复。
刀不能有思想,只能依照持刀人的命令劈砍、杀戮,直到刀身折断那一天。
手探入怀,紧紧攥住一只荷包,力气大到几乎将里面的木哨捏碎。
杨铎脸上没有泪水,双眼却是赤红。刚刚出声的锦衣卫指挥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退后半步,不敢再言。
祭拜的朝官员来了,又走了。
只有杨铎,久久立在灵前,像是一座塑像,不出声,也不离开。
“杨侯。”
苍老的声音,略显伛偻的身影,终于引得杨铎转眸。
“白厂公。”
白彦回推开―欲―搀扶他的小官宦,“咱家还没老到那份上。”
“白厂公来祭奠兴国公?”
“是,咱家拼一条老命从南京赶来,就为见国公爷最后一面……”白彦回的声音变得哽咽,“不承想,还是没见着啊。”
说着,似禁不住悲伤,泪洒衣襟。
“郑公公走了,侯公公走了,前年,王公公也没了。如今,跟着先帝起兵的老人就剩咱家一个孤鬼……他们走,咱家好歹还说上两句话,国公爷这一走,却是……”
触景生情,说到伤心处,白彦回泣不成声。
杨铎没有说话。
见多了生死,已有些麻木。
家人,同侪,宿敌,对手,一个一个离去,只给生者留下无尽的寂寞。
成国公,魏国公,定国公,武阳侯,武安侯,兴宁伯……多少威名赫赫的勋贵武将,没有血洒战场,终究敌不过岁月。
太宗,高宗,平王……余下赵王,年过古稀,仍执意出海,今上多次劝说也无济于事。
或许,赵王才活得最洒脱,最肆意,也最快乐。
白彦回没有离开,和杨铎一起留在灵堂,像是在悲伤,又像在缅怀。今天来送兴国公,明日,说不准就轮到自己。
勋贵武官,熟悉的,不熟悉的,逐一在堂前走过。
文官来的不多,却十足的有分量。
六部天官,三位阁臣,内阁首辅杨士奇亲书一篇悼文,不经他人之手,亲自送到灵前-焚-化。
“兴国公一走,人生将何等寂寞。”
同杨铎一样,杨士奇极少在人前失态。从永乐朝至今,纵观朝中大员,能同他一般历经三朝而屹立不摇,不能说没有,实是少之又少。
在文臣中,除了前户部尚书夏元吉,只有杨士奇“敢于”同孟清和真心相交。
现如今,永乐朝的武官逐渐凋零,只余英国公等寥寥数人。文官也多是新面孔,如杨士奇一般的老人已是凤毛麟角。
等到他们离开,永乐朝的辉煌,终将沉入历史,被后来者取代。
悼文在火舌中化为灰烬,杨士奇行礼,转身离开。
自他之后,来祭拜的文官渐渐增多。
不耐烦看这些人作态,白彦回起身离开,杨铎也没有再留。
临走之前,他松开手指,将荷包连同里面的木哨一起送进火盆。
今生已了,执念却未消。若求来生,以他所行,神佛可会眷顾?
迈出府门,一名锦衣卫指挥同知上前两步,在杨铎耳边低语几句。
“侯爷,您看?”
“老规矩。”
声音不见起伏,森寒之意却是沁入骨髓。
兴国公已殁,犹如灯灭,身后名如何,已力不可及。
但他还活着。
求不得,便护着。
活一天,就护一天,直到他死。
“侯爷,这两人可是史官,真弄去北镇抚司?”
杨铎不言,锦衣卫指挥使开口道:“照侯爷的意思办,圣上面前,本官自会分说。”
“是。”
次日,两名记录朝臣生平的史官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
同月,言官多番上疏,弹劾锦衣卫跋扈。
天子一概不理,以杨士奇为首的阁臣更对此不置一言。
次数多了,朝臣逐渐开始明白,天子同内阁立场一致。说不得,锦衣卫抓人就是天子意思。往深处想,与其说天子放纵锦衣卫,不如说是护着兴国公。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他又护了多久?
一年,还是两年?
时间太久,早记不得。
只记得,他死时,仍有执念,却已无遗憾。
收回思绪,下意识探手入怀,空空如也。
摊开掌心,合拢,再摊开,继而用力扣上窗面。凉意从指间沁入,冰冷的面容,忽然染上一丝笑意。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前生,他求不得,却仍存执念。
今生再求不得,或许,便能放下了吧?
即使仍放不下,两生已过,三生再来,又如何?
轻易放弃,何谈执念。
三生,四生,从心所愿,苦亦为甘。
低沉的笑声从未关严的门隙传出,站在门前的纪助理和李经理同时后背一凉。
杨氏上下,凡对总裁有一定了解的员工都很清楚,杨总笑与不笑,绝不能从常理解读。如纪助理一般,更乐于天天对着冷脸,至少“安全”。
“咳!”纪助理咳嗽一声,摆出一张笑脸,“我刚想起还有事情没处理完,这份企划,李经理自己交给杨总吧。”
话落,不等李经理说话,只当他答应了,转身就走。
李经理抓着企划书,单手握拳,骨节咔吧作响,寸长的头发根根直立。
又让这姓纪的坑了一把!
又?
李经理微愣,随即将脑海里闪过的莫名念头甩掉,深呼吸,举手敲响总裁办公室的房门。
杨总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好是坏,李经理会成功过关还是被冻成冰棍……回到办公区的纪助理表示,死道友不死贫道,与他无干。
所以说,哪怕过了六百年,锦衣卫终究是锦衣卫,纪纲到底是纪纲,不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