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 第6页
之前被问到为何不去族中长辈甚至族长那儿求主持公道时,金宝沉默不语,此时见汪孚林突然要去族长家,他顿时僵在了那儿。可想到自己如今已经被兄长一张死契卖了出去,主仆名分已定,决不能违逆主人,他只能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带路。
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族长家并不是自己头一回走出家门时,遥望远处看见的那些气派院落,而只是村中偏西一座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徽式建筑。
汪孚林到访得突然,族长汪道涵很是意外。汪氏这一支当年从休宁县迁徙到松明山,前前后后十几代人繁衍生息,如今这一村人十姓九汪,足有上百汪姓族人,他纵使是族长,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叫得上名,尤其是年轻小辈。当然,汪孚林毕竟从小就致力于举业,又是今年进学的生员,他不会不认得。
可汪孚林上头那位父亲性情顽固,当初那件事又得罪了几家至亲,汪孚林本人也同样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他对其自也亲近不起来,故而他虽听说过某些传闻,思忖还只是流言的范畴,族里那几家最富贵的没发话,他这个族长也就权且当没这回事。
此刻,他就漫不经心地问道:“林哥儿之前受伤不轻,现在好了?”
汪孚林这些天来晨练复健,见人打招呼,偶尔聊聊天打探两句,已经知道眼下是隆庆四年,但寻常村人对于汪氏上层人士都用的尊称,他总不能去盯着问,南明先生是谁,所以更多的信息也就谈不上了。唯一的收获是,他比从前那活了十几年的汪孚林还要更融入松明山村。他知道自家父子从前那生人勿近的德行,因此也并不在意族长那生疏冷淡的态度。
“多谢伯父关心,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想要请伯父做主。”汪孚林转头看了金宝一眼,见其立刻醒悟过来,慌忙告退出屋,他方才对有些不解的汪道涵说道,“伯父可认得他么?”
汪道涵不明所以,干脆敷衍道:“瞧着有些眼熟……”
“他是汪秋的亲弟。”汪孚林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向汪道涵推了过去,“请伯父看看这个。”
汪道涵一听到汪秋这个名字,眉头便立刻紧紧皱了起来。他虽是族长,却不算最富,更谈不上极贵,家里这些年也只出了一个秀才。只因为自己这一支出身宗房,这才得以执掌族务和族谱族规。展开纸,见是一张契书,三下五除二看完了其中内容,他登时更头疼了。
那个汪秋是有名的滚刀肉,听说还和县衙不少六房小吏有些往来。如今族中南明先生赋闲在家,松明山汪氏一族自然也低调度日,不希望节外生枝。再加上汪秋又是族中旁支,往日哪怕听说其苛虐弟弟,他也顶多让人提醒责备,毕竟这是各家家事,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实在是太离谱了!
族人往有功名的同宗亲戚那儿投献田地,这不出奇;自荐为仆奔前走后,也不算出奇;可毕竟是同宗,什么时候真的写过卖身契?
“此事是不合礼法规矩,只不过……”他恐怕压不住汪秋,可难道真要去请上头那几位出面了断这种小事?那他这个族长的脸往哪搁?
不等汪道涵把话说完,汪孚林便用十万分诚恳的态度说道:“我也知道汪秋这种人不好相与,伯父身为族长也有难处。那时候我是见汪秋铁了心要卖弟弟,想到若是我不答应,日后同宗血脉流落在外,一时不忍,就定了契书,可这些天怎么想怎么不妥。所以我今天特地来,只想另求伯父一件事。只要此事一成,也就没有那些隐患了。”
等到带着金宝出了族长家之后,汪孚林揣着怀里那两件东西,心情很不错。既然汪道涵这一关过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仅仅是等!
第六章 游野泳的闲人
站在宽敞的书房中,看到架子上那一册册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四方书桌上那纸笔,金宝只觉得整个人激动非常。他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爹,真的可以……”
“说话算话。”汪孚林拍了拍那厚厚一刀字纸,见小家伙欣喜若狂,他便收起笑脸,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先写个字给我看。”
等金宝使劲平顺了一下呼吸上前,磨墨蘸笔,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字纸上写了一个汪字,汪孚林打量了一眼,随即便说道,“你从前学字都是照着人家废弃的字纸写的,没临过字帖,又是用树枝在泥地上练字,有些坏习惯得纠正过来。所以,我把从前习字的字帖都整理了一遍,你先从摹写欧阳询的帖子开始。”
见小家伙只会感激地连连点头,再不会说别的话,汪孚林便笑着说道:“每天先摹写十张。剩下来的时间,我给你重新读一遍四书。”
顺便权当自己复习一遍,以备那位近期很可能从宁国府杀回来的提学大宗师!虽说他不想继续考,但这一关还是要过的。
金宝几乎要欢喜得发疯了。幸福如此突然地降临在自己身上,这对于自懂事开始便受到哥哥辱骂殴打,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他简直以为这是在梦境。他下意识地使劲掐了一把手臂上的肉,随即龇牙咧嘴轻嘶了一声,心里却终于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好好努力!”
听到这简单的勉励,金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他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两个头后便声音呜咽地说道:“谢谢爹,谢谢爹!”
见金宝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汪孚林上前在其身前蹲下,神态复杂地看着这个日后命运将会发生天大扭转的小家伙。他不是滥好人,不会对前头那汪孚林做下的事照单全收,比如那个送上门的秋枫就毫不留情被他回绝了;但他也不会亏待那些能够让他过上安稳悠闲生活的亲友,比如这个天天认认真真伺候他的小家伙。他摸了摸金宝那淤青已经褪去的额头,对其笑了笑。
“是因为你从前到学里偷听时够用心,够有毅力,才有今天,不用谢我。从今往后,每天早上陪我慢跑之后,你就回来先摹写字帖,不要浪费时间。”
金宝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见汪孚林到书桌后坐下写什么东西,他连忙拿起鸡毛掸子,认认真真地打扫起了书房。汪孚林也不管他,写了一封信后封口,连族长那讨来的文书一块封进去,这才起身转身出了门。
院子里,汪二娘和汪小妹正饶有兴致地玩翻绳,今天再度吃到松伯糖葫芦的姊妹俩心情显然非常好,笑得眉毛弯弯,再不见从前那郁结。他没有去打扰她们,悄然到了前头,叫来家中如今一个唯一的男性老仆,四十出头的汪七,嘱咐他往岩镇南山下的舅舅吴天保家送信。
接下来这些天,汪孚林照旧如同从前那样每天晨练,金宝则是跟着他慢跑上半个时辰后,便先行回去练字,只余下他自己在村口槐树下继续做他的操。这又是大半个月下来,要说吃的是各色全天然无污染新鲜菜蔬,鸡蛋肉食,他明显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恢复,不说身上多了两斤肉,光是体力就已经强太多了。当他一套操坐下来,用搭在肩头的软巾擦了擦汗之后,突然看见丰乐河边似乎有人,他心中一动,便走了过去。
尽管只有一河之隔,但汪孚林苏醒之后,还从来没去过河对岸的西溪南村。几次出村在河边远眺时,他就只发现那边比松明山村更富庶,这是从私家园林的规模更大更多看出来的。当然,有富人也就有穷人,那些低矮的旧屋破房自然更多。
在松明山村口的石板路尽头,是一座木制亭子,似乎也就只有数十年的历史,陈旧却坚固,和村中四面垒砌的石墙以及门楼仿佛是差不多时候建造的。再往前,就是那座直通西溪南村的石桥。此时此刻,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正背对着汪孚林,站在距离石桥十余步远的河边,仿佛是在发呆。可不过是顷刻之间,就只见他三下五除二把身上衣衫鞋袜脱了放在一边一块石头上,扑通一声跳下了水。
见此情景,汪孚林吓了一跳。他赶紧快走两步追上前去,先看了一眼那一块圆石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随即才往河面上望去。只不过须臾的功夫,人就已经没了踪影,仿佛是直接沉了底一般。他按捺了一下不安的心情,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很快,他就只听哗的水声一响,一个脑袋就钻出了水面,紧跟着就划动手脚,往对岸游了过去。
他就说嘛,有几个跳河轻生的人还有兴致脱了衣裳鞋袜,还将这些都折叠得整整齐齐,果然是下河游泳!只不过,看这一身衣衫就知道那游泳的是个读书人,而且家境殷实小康,这年头士子有这种爱好的,应该不怎么多见吧?
看着那清澈的小河,汪孚林不知为何也有些心痒痒的。可想想这天气还未到最炎热的时候,他好容易走在恢复健康的路上,不得不暂时抵制这种诱惑。但那游到对岸去的人还尚未返回,这会儿河两岸也没有别人,他上辈子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曾因为脚抽筋被人救过,如今既然四周无人,出了问题也没个人援手,他少不得本着以防万一的念头,决定在这随便再做一会操,顺便看着点。
汪孚林这一套操堪堪做完,刚刚跳河游泳的男子就已经游回来了。见其平安上岸,正在圆石边自顾自地擦身穿衣服,没有上来主动打招呼的意思,他也不多事,自顾自转身回家。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偶遇,可此后一连三天清早,他都遇到了同样一个人在同样一条丰乐河里游野泳。这种放在后世绝对司空见惯的行径,放在如今却大为罕见,毕竟,寻常百姓下河,不是为了解暑就是为了摸鱼,谁吃饱了闲着,没事清早游泳练水性玩?
这年头平民百姓最少的就是闲工夫!
虽说对方显然水性很好,可汪孚林还是在河边当了三天的义务救生员。直到第四天,当他等人上岸之后,照旧转身就走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那位……喂,叫的就是你。”
汪孚林顿时站住了,他回头一看,这才近距离和这大清早游野泳的男子近距离打了个照面。只见此人二十五六光景,眉目清朗,但接下来开口说话时,却没有任何客套:“你在这看我下水三天了,是不是觉得此举狂放不羁?”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这样给自己脸上贴金?游个野泳就叫狂放不羁?
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古话说得好,擅泳者必溺于水,尊驾如果是结伴而来也就算了,可独自一人大清早跑到这丰乐河里游泳,我就不得不浪费点时间在这守三天了。不说别的,即便暑日,下水也难免脚抽筋,更何况现在这样的天气,水温会更冷。”
那年轻男子眉头一挑,口气更直接了:“这么说你是怕我淹死?”
“如果尊驾这么想,那我也只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