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在公论公,就事论事,从来没有为难过蔡国公翟延霖。翟延霖还只是起了个心思,尚未来得及过明路呢,靖勇侯府霍家,那是确确实实和皇后订过亲,后来又退了。此事京城皆知,直到先帝赐婚后才没人敢提了。然而就算如此,陛下在东宫辅政之时,也没有因为私怨克扣过靖勇侯什么。
众人本来担心陛下掌权后会秋后算账,然而一个月过去,朝廷法度正常运转,皇帝没有因为任何私人恩怨迁怒过什么人。皇帝践行了他登基时的诺言,用人只看才能,不问来路。从元熹年起,过往一笔勾销,众人只需安心办差,除去触犯律法、作奸犯科之人,其余臣子不问过往,不翻旧账。即便曾是杨甫成的门生,只要有能力有实绩,愿意继续为元熹朝发光发热,皇帝都既往不咎。
皇帝这样的说法,无疑在朝廷中引起轩然大波。这才是为帝者的胸襟气度,曾经因为局势不得不投靠、交好杨甫成的臣子大感安心,从此对新皇越发心悦诚服,尽心尽力。
皇帝和杨家有血海深仇,尚且能放过杨家的门生,不拘一格降人才,何况是曾经有过那么一丝小纠葛的前情敌呢?甚至真正小心眼、记仇且锱铢必报的程瑜瑾,都不太记得翟延霖这号人了。
蔡国公府这样急急忙忙的讨好,程瑜瑾看着也觉得很尴尬。
淑太妃哂笑,自嘲自己果然是小人之心,比不得程瑜瑾和李承璟这种心性气度。所以怪不得,最后是人家二人赢得了最终胜利,成为新朝帝后。
程瑜瑾问“太妃近日搬迁,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并无,妾身一切都好,多谢皇后挂心。”淑太妃说。淑太妃从宫妃升级为太妃,住所自然也要搬到清净的西三宫,将东西六所给新帝嫔妃让出来。虽然新帝也用不上这些宫殿,但是身为前朝嫔妃,淑太妃必须要将姿态做出来。
程瑜瑾听到淑太妃说一切都好,笑着点头。她毫无异状,又自然地接着问“那杨太妃呢?近来神志恢复了吗?”
杨太妃……淑太妃的笑容不知不觉收敛,这个姓氏,这个辈分,后宫中几乎不做其他人想。
杨太妃,便是曾经的皇后,杨妙。皇次子李承钧被妖道蒙蔽,私自向先帝上贡有毒的丹药,致使先帝暴毙。妖道冲虚散人被打入天牢,没为奴籍,全部家产充公,流放三千里。李承钧也被剥夺寿王封号,贬为平民,终身监禁。
至于李承钧指责太子谋反一事,也被治了一个污蔑的罪名。道理很简单,长生丹是冲虚散人炼好的,献给皇帝是李承钧亲手拿上去的,服用丹药也是皇帝自己决定的,李承璟怎么能提前得知长生丹里有毒?他又怎么能知道皇帝还真吃了。
之后的事情,全是李承璟机变快,人手埋的深。他得知皇帝出事后,立刻让太监换下要销毁的另一颗长生丹,还在乾清宫外布好御林军。至于内阁阁老等人,李承璟从来没有担心过。正如他说,得人心者得天下,他在众臣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多事,而二皇子却先是依仗杨家不问世事,后面又和道士勾结作乱,人心向背,已成定局。
说来世事真是难料,窦希音在杨家失势时,被先帝褫夺王妃封号,不妻不妾地住在寿王府。当时本来还有人笑言寿王大度,收留前妻,然而没过多久,李承钧因为谋害先帝之罪被削为平民,竟然和窦希音头衔齐平了。
如今这两人被圈禁在一方小院子里,倒也成了患难夫妻。李承钧犯下的祸事被揭露后,杨皇后当即便晕了。等醒来后,二皇子已经被圈禁,她自己也被废除了皇后称号。从此杨妙的神志就不太正常,不和外人交流,只管抱着膝盖和空气自言自语。
李承璟虽然废了杨妙皇后之位,却留了她一条命在。李承璟褫夺杨妙后位后,没说将她贬为什么品级,大家只好不清不楚地以“杨妃”代指。杨妙既然还是先帝的妃子,那这次先帝嫔妃迁宫,她也必然在列。
淑太妃不太想提这个人,只好含糊道“妾身和杨太妃并不亲近,并不清楚她的现状。想来陛下与皇后恩恤,皇恩浩荡,杨氏的病应该好些了吧。”
程瑜瑾点头,清浅道“那就有劳淑太妃照看一二,本宫先行谢过淑太妃。”
淑太妃连忙称不敢。她心里明白了,皇后并不想要杨妙的命,但是也不希望杨妙再惹出什么乱子来。安安静静在冷宫了此残生,大概便是杨妙最好的结局了。
建武年间风光无两、权倾一时的杨家,至此彻底坍塌。杨甫成被剥夺功名,三代以内不得入仕,杨孝钰横死,二皇子圈禁,杨皇后被废,就连仅剩的杨太后,也没有得以善终。
在李承璟登基之后,当即便下令重审建武八年清玄观灭门一案。最后查出,山洪并非偶然,而是上游有人炸毁堤坝放水;清玄观无一人生还也并非天灾,而是被人灭口。
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针对皇太子的阴谋。背后主使,正是当时的杨太后和首辅杨甫成。
谋杀皇太子,还涉嫌谋害前皇后钟氏,杨甫成被重新追加罪责,可惜在毒酒到来之前他就因贫寒交迫,染病而死。杨太后也被剥夺尊位,不准合葬帝陵,不配安享太庙。
并不是死了,曾经的罪孽就可以一笔勾销,杨太后死后,依然为自己年轻时的暴行付出了代价,身名俱裂。杨甫成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敛财无度,然而临死时,身边连抓药的铜板都不够。
康王妃兼原配皇后钟氏,被李承璟尊为太后。然后钟太后已经逝去多年,如今后宫之中,依然只有皇后一人说了算。
其实除了皇后,也没有其他人。这一点淑太妃十分羡慕,皇帝在登基大典同天,同时举行册后大典。全套礼仪结束后,大齐年轻的新皇当着全朝百官说,开国高祖立下法度,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他今年二十二,已有长子,故此生再不纳妃。日后内外臣子,不得再提充盈后宫、选秀添人之类的事情。
皇帝出口成旨,一言九鼎,而且还是在登基大典上说的,谁敢有异议?之后果然,没人提选秀一事。五军营董将军也十分没脸,灰溜溜将女儿禁足,听说这几天,已经在张罗给董小姐选婿一事了。
皇帝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可见信心和决心有多大。淑太妃对程瑜瑾十分艳羡,然而淑太妃不是羡慕程瑜瑾当了皇后,也不是羡慕程瑜瑾有一对可爱的儿女,而是羡慕李承璟对她的用心。何其有幸,此生能得夫婿如此对待。别说程瑜瑾是皇后,就算她只是个普通民妇,天底下都有的是女子,愿意用一生荣华富贵来和程瑜瑾换。
只可惜,既换不来,也羡慕不来。
这时候又有宫人进来禀报,宫女给程瑜瑾和淑太妃问好,然后垂手在一边,不再说话了。淑太妃了然,借口刚搬家,宫中还有事,先行告退。
程瑜瑾客气两句,让连翘送淑太妃出去。淑太妃出门时,隐约听到,里面提到了“靖勇侯夫人”的名字。
靖勇侯夫人啊。淑太妃了然,怪不得不方便说给她听,原来是程瑜墨的事。淑太妃早年从娘家听说过,宜春侯府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聪慧端庄,妹妹活泼随性,后来,靖勇侯和姐姐订婚,过了两个月后说认错了人,改成了妹妹。
所以,最后是妹妹顶替姐姐嫁了过去。妹妹肖想姐夫,这本来已经够让人诟病的了,要是程瑜墨婚后和和美美的倒也算了,偏偏她和霍家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听说程瑜墨和婆婆霍薛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几次都动了手,简直成了勋贵人家的笑话。
霍长渊摊上这么一个妻子和母亲,以后有的是他受。可能是因为家事不顺,牵制了太多精力,霍长渊仕途也毫无寸进,甚至因为疏忽,犯了好几次错。
一个朝廷命官像他这样,家宅出了名的不宁,官场上也没有多大功绩,仕途基本已经到头了。听说靖勇侯爵位到他这辈已经是末代了,以后,还不知道京城里有没有靖勇侯这号人。
反而姐姐呢,被退婚后在家里留了一两年,最后嫁给了借住程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人生际遇,难以言说。
宫女扶着淑太妃回宫,听淑太妃感慨完这对姐妹的际遇后,宫女说道“太妃娘娘,您说是不是正因为姐姐退婚在家,说不上亲事,才捡了天大的漏?毕竟私底下一直有传,太子当年娶程家女,是因为答应了程老侯爷的条件。程老侯爷仗着救命之恩,挟恩求报,让太子娶程家女作为报答。二小姐已经嫁人,家里只剩下大小姐,所以才……”
淑太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宫女话中的意思后,十分不屑“可笑,事后诸葛亮,这不过是庸人给自己贴金罢了。我们如今这位陛下,虽然看着光风霁月,礼贤下士,但是满朝文武谁敢顶撞陛下一句?外和内刚,谦和而有主见,这位主的能耐大着呢。如果当初不是他自己愿意,谁能逼迫他娶不喜欢的女子?别说程老侯爷,就算先帝也不行。你再看看陛下对皇后的稀罕模样,说当初不是他自己谋夺来的,本宫第一个不信。”
宫女想了想,很容易被说服。无论是东宫时还是登基后,陛下的种种表现,确实很此地无银三百两。
淑太妃说了一会,脸上带着悲悯嗟叹,缓缓叹息“这个说法是谁传出来的,本宫大概也能猜到。可怜啊,一辈子只能看到别人得到了什么,却不想想人家付出了什么。姐姐未退婚时,怨恨姐姐顶替了自己的姻缘;等如愿嫁了过去,却把自己的日子过的一团糟糕。这时候回头见姐姐又嫁了好人家,心中不平,反而怨祖父偏心,说姐姐捡了自己的漏。呵,可怜,可笑,可悲。”
宫女沉默,淑太妃给自己悠悠打着扇子,似有所指道“本宫虽然不知道程家的事,但是本宫猜测,若当年没有退婚那一茬,大姐姐按期嫁了过去,之后的太子妃皇后,也不会和妹妹有什么关系。根本不是捡了天大的漏,而是那个位置,本来就只留给一个人。”
淑太妃感叹了一会,突然笑道“这些和本宫有什么关系。新朝的事,本宫这个前朝太妃操什么心。以后陛下和皇后的事,不许再说。”
“是,奴婢遵命。”
夜幕渐深,紫禁城里次第亮起灯火。李承璟在坤宁宫里逗孩子,分别掂量了两个孩子后,李承璟道“明月又漂亮了,果真是我大齐的明月。不过李明乾也胖的也太快了,他以后要注意形象,可不能吃成个胖子。”
程瑜瑾听到这话瞪他“说谁胖呢?这分明是正常的圆润。”
“圆润?”李承璟捏着儿子胳膊上的肉笑,“你看看他的胳膊,这还叫正常?”
李承璟在程瑜瑾的眼神中败下阵来,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平时看着还挺明理的,怎么对两个孩子这么没底线?”
程瑜瑾轻哼了一声,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