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经面色煞白,他想起这位友人素来身体不好,如今乍闻喜讯恐怕吃不消,连忙招呼了那老藏头慌忙架了人出来。待到了外头闻风而动摆出茶摊的小贩那儿扶着徐经坐下。又是一碗滚热的茶让人慢慢喝了下去,他这才看到徐经缓过神来。
“衡父,你真是险些把我吓死了!”
“是我一时激动,伯虎兄。对不住,对不住!”徐经连忙拱了拱手,随即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只以为这一生是再无希望,万万想不到还有这东山再起的这一天,总算对得起天上的祖父和父亲……说来说去,是我当年碰到了贵人!”
“好了。侯爷若知道了必然更高兴,你且好好预备预备,殿试那一日若是能得一个状元回来,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见唐寅把殿试状元竟是说成探囊取物一般轻易,徐经不禁苦笑,可想想自己连那般绝境亦是挺了过来,如今万万不能丢脸,少不得打起了精神。就在这时候。就只见两个大约同样是高中了的贡士从外头进来,高高兴兴地说着话。
“今科主考可不是别人,是吏部尚书张大人。有这等座师在,我们将来可是方便多了!”
“是啊,明日去拜见座师,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徐经想起自己和张彩本就见过,可如今张彩和徐勋已然陌路,此时顿时犯起了踌躇。然而当日回了兴安侯府好一番庆祝之后,次日一大早,他还是和其他会试题名的贡士一起造访了张府,谁知道和众人一样吃了个闭门羹。门上张家管家笑吟吟出来团团一揖,说出来的话却毫不通融。
“各位。我家老爷说了,座主门生,原本诸位拜见,他不该辞。我家老爷得皇上信赖点了今科主考,必得尽心竭力,但他还是此次殿试的读卷官之一。如今不敢以好恶评判门生。等到殿试发榜之后,诸位分了三甲,到时候再见诸位,便可相谈甚欢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懊恼尴尬的门生们顿时如释重负,一一行过礼后便告辞离去,徐经更是松了一口气。等到了三月十五殿试的这一天,百官云集奉天殿前如朝会仪,行礼之后贡士入殿拜了天子,朱厚照便大手一挥让人颁下了殿试时务策的考题。
朕闻人君所当取法者,惟天惟祖宗。唐虞三代之君,皆法天法祖以成盛治,载诸经可考也。其有曰代天,曰宪天,曰格天;有曰率祖,曰视祖,曰念祖,同乎异乎?抑所谓法祖为守成而言也,彼创业垂统者又将何所法乎?汉唐宋以降,法天之道殆有末,易言者何以能成其治乎?抑亦有自法其祖者矣,何治之?终不古。若乎朕自嗣位以来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训是式,顾犹有不易尽者。天之道广矣大矣,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切?传有谓刑罚以类天震曜,慈惠以效天生育者,果可用乎?我太祖高皇帝之创业,太宗文皇帝之垂统,列圣之所当法以为治者,布在典册播之天下,不可悉举。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先?且急史有谓,正身励己,尊道德,进忠直,以与祖宗合德者,果可行乎?兹欲弘道行政以仰承眷佑,延亿万载隆长之祚,子大夫,应期向用,宜有以佐朕者,其敬陈之,毋忽。
当舒舒服服回家继续休息的徐勋拿着这么一份时务策的主题时,脸上便露出了几分笑容。因知道考题是朱厚照叫了康海这个状元,以及翰林院几个老翰林去,苦心拟出来的,他只觉得朱厚照那浓重的反讽扑面而来。
所谓的法祖也就是效法先祖,遵守祖宗成法,可创业打下江山的又往哪儿去效法先祖?至于什么皇帝嗣位以来战战兢兢诸如此类的话,说是反话还差不多,朱厚照哪里是敬天法祖的人?要说起来,记得他对徐经说过,引经据典不能少,但最好少些生僻晦涩,排比等等也不用太多,最好把文章写得简单易懂,煽动性强,也不知道徐经记住了没有。
前十的卷子,朱厚照可是要亲自看的!
PS:会试的题目是我从明实录上拷贝下来的,不算字数。但是……这个断句是我自己断的,因为原文根本木有标点,加错了大家包涵,我的古文根底就是高中学的那些了,大学里头完全木有接触过……
第六百四十九章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倘若不是刘宇骤然倒台,这一科会试原本是有刘宇之子刘仁参加的。但父亲都倒台了,当儿子的哪里还有工夫参加会试,自然不得不放弃了。于是殿试读卷官中,除了内阁首辅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李东阳,尚有都察院掌院事太子太傅兼左都御史张敷华、太子少保吏部尚书张彩、太子太傅兼礼部尚书谢铎,兵部尚书韩福以及其他尚书以及通政使和大理寺卿等等,林林总总共有十人。
尽管他们的任务比此前的会试读卷要轻,总共也就是两百多份卷子,但因为这名次极有可能要决定进士的一生,因而每个人都极其仔细小心。而又是今科会试主考,殿试又再次成了读卷官的张彩因为认得徐经的字迹,在最初分卷子的时候就多了个心眼。因刘瑾已死,外头官员固然大多数附在了他的门下,就连宫中党羽也都对他表示善意,因而他把徐经的卷子放在自己名下也不费吹灰之力。然而,等到他开始细细研读这份时务策的时候,却比之前看那三道四书题时更加惊喜,到最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而便若有所思地笑了。
既然有十个读卷官,前十的荐卷自然是每人挑出一份,然后呈送圣览恭请圣裁。然而,往日并不是一定这样的规矩,而是每人拿出两三卷来,彼此权衡评定,这前十是商量出来的。但李东阳对张彩其人极其不感冒,张敷华和谢铎也都是各执己见,到最后竟是各送各的,十张卷子在一张黄杨木条盘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送到朱厚照面前的时候,李东阳甚至轻轻咳嗽了一声:“皇上,今科贡士所试时务策全都颇为精到,臣等难判先后,因而名次恭请圣裁。”
朱厚照也听说过殿试的规矩。往日皇帝只判前三,今儿个前十却都要自己来断,他顿时兴致勃勃。毕竟,这是他登基之后自己主持的第一次殿试。于是。当着那十个读卷官的面,他便拆了一卷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可不过片刻,他就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字写得不错,下头哪个读卷官的评点是引经据典经史扎实,可他不知道引得是哪句,这就有些头痛了。于是,他只能囫囵吞枣看了个大概。大约明白了其人的态度在于得效法为人称道,民称便利之法,而弃民所言不便之法,间中摆事实讲道理颇为翔实,他最终便点点头搁在了一边。如是又是四五卷过后,虽说以他的眼光也能看出确是颇为不错的文章,但因为一直没看到自己想要的,脸上不免露出了几分失望。直到手中再次展开一张卷子。不经意地扫见中间一句话时,他才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今日所当法者,非天理。非民意,而时势也!”
这么一句话立时激起了他的兴趣,当即从头到尾仔细看来,略过起初的泛泛之论后,他便看到了自己真正想看的内容:“太祖创业定法,诸王建藩,各领精兵,以备鞑虏;太宗垂统更法,诸藩塞王内迁者众,所领护卫有全削。有半削,实领者寡。而宣德以后,诸藩非奉诏不得入朝。至弘治八年,皇太后思见崇王,孝庙仁孝,特敕召之。然群臣进谏。亲王入朝,虽有故事,自宣德来,已鲜举行。英宗复辟,襄王奉诏来朝,虽笃敦叙之恩,实塞疑谗之隙,非故事也。然洪武永乐年间,亲藩入朝屡见不鲜,此旧法不行,新法成例也!”
这一段明白易懂的话之后,朱厚照看着接下来一段小小的总结,待又看了几段其他例子,他若有所思地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扶手,这才移目继续往下看。
“故一法治一乡可行,治一县未必可行;一法于如今可行,于百年后则未必可行。故秦汉之法,唐宋不行;唐宋之法,我朝不行;而唐初宋初之法,至唐末宋末亦荡然矣!天下无不变之人,何以天下有不变之法?言必称祖宗成法不可变者,非敬天法祖,实固步自封耳!”
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话,朱厚照对于最后还有几段总结陈词已经无心再看下去了。尽管这已经是他看到的所有文章中,最容易懂最容易明白的了,但终究还是瞧着费劲,因而他不假思索地捏着手中那份卷子说道:“就是这个,此卷第一!”
等旁边的太监小心翼翼把自己挑出的卷子捧了下去,又用一根红绸扎了起来,他随手翻了剩下的几卷,从中挑出一份指为第二,接下来又从前头那些里头挑了一张第三。如是之后,读卷官们少不得在剩下的七卷之中定出二甲第一传胪以及其他名次来。对于自己挑选出来的卷子没入一甲,几位大佬面上少不得有些流露。当发现一甲前三的卷子分别是张彩韩福和谢铎所荐的时候,李东阳不动声色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张彩此人……刘瑾死了竟是更加难制!刘宇曹元固然完了,可昔日投效刘瑾的那些侍郎等等,甚至连以苛刻著称的韩福,竟然都愿意唯其马首是瞻!
传胪的这一日风和日丽,当朱厚照于华盖殿升座,读卷官行礼后拆了糊名的封条,一时念出了第一名时,这些大佬们中间顿时一片震动。
“一甲第一名江阴徐经!”
注意到下头的骚动,朱厚照顿时有些纳闷,但那种耳熟的感觉却有些挥之不去。直到身边的瑞生用沙哑的声音低低提醒了一句后,他方才恍然大悟,好容易才憋下了那种眉飞色舞的感觉。待到重新入御奉天殿,见一甲三名进士于殿外一一引见,看着自己选出来的这些天子门生,此前因为宗室被杀的案子而又是罪己诏,又是清理此前宁王叛党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不但如此,他更是想起了唐太宗那句经典的自负之语。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然而,当冗长的传胪仪式结束,一甲被送了出去跨马游街时,朱厚照却拉着才刚养好嗓子的瑞生溜出了宫,这一回却是饶有兴致地和那些百姓一路跟着看热闹,瞧着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围观这鼎甲三人。然而,尽管徐经仪表堂堂,榜眼和探花亦是风度翩翩,可三人之中最年轻的徐经也已经是将近四十的人了,另两个都是四十开外,因而想抢进士女婿的自然只能唉声叹气。尤其是看着披红戴花的徐经被送到了一处客栈,而客栈门前竟是护卫云集,打听得知是平北侯正等着徐经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地砸巴嘴。
朱厚照在徐家出入多了,在为首的护卫面前一晃便和瑞生以及几个跟人溜进了客栈。眼见得众人纷纷起身要行礼,他便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却是笑眯眯地看着徐经说道:“徐经,那篇文章做得不错,是不是徐勋给你透过风声?”
如今和金殿传胪不同,徐经此前又是见过天子的,畏怯之心也就少了些。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