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四合  第6页

对②蒙事儿的宗室,他们能心安理得吃喝,自己不能。他一直不明白当初皇父把他送去治理喀尔喀的缘故,似乎有好些内情瞒着他。以前耳朵灵便的时候都没能问出缘由,现在染了疾,想尽办法治不好,索性安稳做他的聋子,再也不想打探了。
  他微挪了挪身子,“蒙古那片我待了十来年,过去上手也快,皇上不用问别人,明儿我收拾起来就动身。”
  皇帝压了压手,“你别忙,朝里那么多人,何至于非要你去。前儿弘巽还闹,要上宁古塔,消息一进畅春园,皇太后心疼得什么似的。朕是想调他去察哈尔,步军统领耿礼随行,你瞧成不成?”
  弘策是明白人,既然让弘巽去察哈尔,宁古塔那头就得另琢磨人选。他应了个是,“北边也要紧,几万的披甲人和旗丁,闹起来不是桩小事。臣弟听您示下,若要派遣,即日便可出发。”
  皇帝颔首笑道:“这个也不忙,先命卢渊过去善后,历年的人头册子一本本翻查,稳住了军心,剩下的再办不迟。”
  大人们议论,那边孩子在太上皇怀里扭起来。老爷子问怎么了,小阿哥穿着开裆裤呢,两腿一撇,热热闹闹往地心撒了泡尿。那泡尿尿得好,一点儿没沾太上皇的身。孩子嘛,但凡讨了巧就给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太上皇一乐,赏了阿哥一柄小倭刀,也不等了,吩咐跟前总管:“弘阳还不及个孩子呢!他来了别让他进园子,就在九经三事殿候着。这满屋子人,哪个像他似的?回头别又说车轱辘坏了,不顶用。一家子等他一个,他好大的脸面。”说着起身领众人出门,走了两步回过身来补充了句,“打发人去申斥,狠狠的申斥。给他留情面,愈发纵得他了。他福晋也是个死的,两个稀松二五眼③,凑在一块儿倒也妙!”
  瞧着不像大动肝火的样子,却也没谁帮着求情。宴席设在西花园,大伙儿簇拥着太上皇过去,刚进垂花门,花香伴着脂粉香扑面而来,后妃命妇们早到那里了,人人锦衣华服珠翠满头,见了太上皇乱哄哄见礼纳福,果真一派熏灼气象。
  老太妃们不进园子,因为太上皇和皇太后之间容不得别人。倒不是皇太后计较,是太上皇下的令。帝王要对一人钟情,就得亏待一大片,太上皇这辈是这样,皇帝这辈也是这样。宇文家的男人雄才伟略足够担负起江山社稷,唯独情上将就不得,长此以往,内闱扰攘在所难免。
  作为小辈,对皇太后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被冷落在别处,心里有些抵触是必然。不过都在场面上行走,笑容如同随身携带的一条汗巾、一个手串,只是必须,无关痛痒。
  喝酒听曲、说笑解乏,挺好的天伦之乐,对弘策来说却隔着一层。人多了看不清口型,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他在人群里不起眼,不愿意参与,永远很安静。其实这样也不错,好的坏的全听不见,六根清净了,反倒可以看见大世界。
  只是喝得有点多,屋里气浊,独个儿出去透透气。
  今天是十六,月亮大得仿佛就在眼前。他靠在廊下的雕龙抱柱上,抬手松了领上一颗钮子,五脏六腑回过了气,顿时充盈起来。眯眼往远处看,甬道上一个人抚膝过来,细瞧是他王府的管事关兆京。到台阶下仰脖儿咧嘴,笑道:“席还没散呢,爷怎么出来了?奴才叫人换了辇车,里头宽绰着呢,车上备好了引枕,您眯瞪一会儿就到家了。”言罢一顿,又道,“说起宽绰……今儿后蹬儿(傍晚)朗润园里传话出来,奴才忙着伺候您过园子,一转脚忘了——贵太妃给示下了,说要预备寿材,也说要宽绰的。您得劝劝她,人家七八十的放话儿,子孙还不能依呐,打得早了不好,不吉利。”
  活得不耐烦了,厌了,擎等着阎王爷打勾的人才给自己准备棺材,朗润园里贵太妃,也就是十二爷生母,五十还不到,这么早预备的确忒急了。
  弘策是头回听见这话,一时转不过弯来,“要棺材?”
  “没错儿。”兆京道,“娘娘想得长远,只说叫准备下,每年抬出来见见风、上回漆,到她入土,少说也有二三十道了,就这意思。”
  为了多上几遍漆,真有点说不过去。可太妃性子拧,想到的事儿一定要办到,谁也拿她没辙。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想是心里不痛快,不和他闹和谁闹呢!
  他琢磨了下,“就说棺材铺里没有上好的木头,我打发人上南边买去。好木头遇上得看机缘,拖个一二年,热乎劲儿过了就忘了。”
  兆京应个是,再要说话,里头固伦公主出来了,招呼道:“阿玛找人呢,十二哥怎么跑这儿来了?”上来拉着他说,“阿玛才刚问起选秀,瞧这话头是要指婚。上头哥儿几个一个赛一个的会生儿子,打从老七这儿起就断了档了。还问呐,‘那个那个,老十二跟前有侧福晋没有’?我看明年开春,少不得给您填塞一个。”
  男大当婚,这是正理。他早前上喀尔喀,一直不在京里,也没有祁人十三岁找通房的毛病,所以到现在王府里没外人,走动的也都是家生子儿。
  逢到家宴,少不得说起这个。他跟着进了殿里,没见太上皇直剌剌地问,他老人家又弄孙去了,倒是皇太后和皇后冲他招手。过去落了座,皇太后就说:“十二爷今年二十三了,整天的忙机务,把终身大事都耽搁了。皇后,你瞧瞧手上有好人家儿没有,找个体面姑娘配给咱们十二爷,你皇阿玛也丢了桩心事。”
  皇后说有,她闲着没事儿干,就好( hào)给人做个媒。搬弄手指头数起来,“柴公爷家的二格格呀、内大臣吉庆的妹子呀、还有辅国将军额尔德木图的大格格——那可是老赛罕王的正枝儿,血统贵重着呐!上回进宫来见人,大双眼皮高个子,是个齐全姐儿。”
  皇太后点头,“要不定个日子见见?咱们祁人没那么多讲究,先瞧人,中意了再下聘。”问弘策,“十二爷的意思呢?”
  不是都说宇文家的男人有情劫吗,遇不上就遇不上,遇上了是一辈子的事儿。现在随便娶,万一将来炸了胡,就得学他阿玛。抬举一个气哭一窝,实在不值当。
  他摇摇头,眉眼依旧含笑,“我这样的怕会拖累别人,婚事不忙,眼下朝廷治贪,等过了这阵再说。”
  皇后开解他:“两不误嘛,怕什么的。养鸽子里头的门道十二爷知道吗?一群鸽子上天,晚上回巢多了一个,怎么弄呢,先不让飞,地上溜达两天认认家,要是个公的就找个母鸽子,母的就配个公鸽子,有了家小它就不走了,能踏实过日子。你瞧鸟儿都张罗成家呢,何况咱们,对不对?再别说拖累人的话了,以你的人品才学,搁在金銮殿上都是出挑的。凤子龙孙,谁有胆儿来挑眼,皇上也不饶他。”
  似乎是推不掉,推不掉怎么办呢,就装没明白。横竖他是个聋子,只要不抬眼,谁也奈何不了他。
  皇后说了半天等人回话,人家中间走了神,迟迟啊了声,“娘娘说什么,我没瞧真周。”
  嘿,这人!皇后没法子了,眨巴着眼睛对皇太后说:“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好。”
  这话是,有强逼人拿钱,没有强逼人入洞房的。祁人荤腥尝得早,未见得个个定亲定得早,他没这心思,那就缓缓再议吧。


☆、第 7 章
  不怕糊涂人不明白,就怕明白人装糊涂。皇太后和皇后都是体人意儿的,一看没戏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甭管宫里也好,畅春园也好,但凡起了筵,不到亥正不能完。大伙儿努着力支应,好容易差不多了,太上皇也乏了,放话说:“都回吧,回去好好歇着,别误了明天差事。”有了岁数了,惦记朝政,话里却没了棱角,似乎是看淡了,更在乎跟前子孙。
  众人领旨告退,打千儿的、纳福的,有条不紊。先前怎么进的园子,还怎么出去。领路的太监挑着气死风【灯笼名称】在前面照道儿,园子里水多,堤岸也多,爷们喝得有点儿高,黑灯瞎火不留神滚进渠里,那可了不得。
  到了九经三事殿,大伙儿都乐了,十一爷带着侧福晋在殿里站规矩,耷拉个脑袋垮着脸,像根蔫黄瓜。
  三爷就笑啊,“不是我说你,你也不挑日子,今儿都在呢,老爷子等你一个时辰。”边说边摇头,“你啊,不该养鸟儿,该拜师做玉匠。这手一个水呈,那手一把锉刀,花瓣上一条槽都够你琢磨半天的。这慢性子,慢出道行来了,不开玉作坊可惜了。”
  大伙儿酒足饭饱,十一爷这儿还饿着肚子呢!他也不理论,就问芍药花儿,“有点心没有?送点儿来垫吧垫吧,饿了老半天了,进号子还管牢饭呢!”
  弘策在边上看了眼,也没言声,和关兆京一块儿出了大宫门。
  上车就松泛了,靠着车围子,顶马跑动起来,半夜里的京城干道不像白天似的人来人往,青石路往前伸展,大月亮底下,路面泛出幽幽的蓝光。酒喝多了上头,车厢的一角供个满天星的香炉,里头香塔燃着,袅袅烟雾直冲脑门子。把竹帘打起来,吹吹凉风,人也清醒些儿。
  月光皎洁,几丈之内一目了然。这个时辰,按理除了打更的没别人走动了,可一错眼,看见两个人牵着一只狗从胡同里出来,月影下闪个身,又不见了。
  从灯市口大街一直往前,拐个弯就是同福夹道。这个夹道以前因住过一位将军得名,后来将军家败落了,这一片变成了老百姓的住家儿。皇城里人口多,有个小四合院,家境算不错的了,像那些没钱的啊,或者是地位比较低的,住大杂院儿,定宜跟着师父他们就住这样的地方。
  大院的门吱扭一声推开,那二人一狗偏身从门缝里挤进来,闷头往西屋去了。
  大半夜的,定宜他们这屋都还没睡。这几天打会【集资筹款】,要上庙里酬神,庙里放焰口啊,不能白手去,得带钱财衣物布施。这儿住的有一半是衙门里办差的,天天和杀人放火打交道,特别信这个,就由乌大爷起头,大伙儿凑个份子,过两天上妙峰山走会。
  人都聚在一块儿掏钱,夏至是个猴儿顶灯,他帮不上什么忙,就凑人头了。心静不下来,热得直摇扇子,晃个脑袋左顾右盼,隔窗往外一看,立刻给勾了魂,悄没声猫腰出去了。定宜坐在师父边上帮着点钱,夏至的小动作她就瞥了眼,也没太在意。隔了一会儿他又进来了,挨在她边上扯袖子,压着嗓门说:“有好玩儿的,瞧瞧去?”
  “什么好玩的呀,正忙着呢!”钱得用红绸一份一份包好,写上名字搁在那儿,不能弄混了,弄混了佛爷闹不清,功德算在谁头上啊?
  夏至遮遮掩掩说:“不看你可后悔,知道什么叫‘摘帽’吗?我带你瞧去。”
  定宜有点儿为难,想去又撂不下手,看看师父脸色,师父倒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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